第六十六章 去留徘徊(第4/4页)

“你……你怎的跑来这里了?”我边说边挣扎,他却扣紧了双臂固执地搂着我不放。

“别动……丫头,让我抱抱你,让我抱着你……”响在耳畔的声音轻微沙哑,仿佛几天几夜没有合眼的劳累折磨他疲惫至此。

他语中的哀求和孤寂听得我心疼心软心不忍,身子一僵,只得任由他抱住在怀,不再动。

贴在额角的肌肤凉得吓人,水滴自银发上不断滚落,顷刻便沾湿了我整个面庞。我微微抬眸,看着那张虽颓惫苍白却仍是俊美得叫人生羡的如玉容颜,心中不禁又涩又酸,眼中一热,又落下泪来。

孩子,我是多么想告诉眼前的人,他做了父亲。

孩子,我是多么想看到你的父亲因为你的来到而欢喜得手足无措、兴奋得满脸通红的轻狂模样。

孩子,我是多么想拉着你父亲的手离开这座宫廷,离开这权利争夺不止不休的旋涡,让他伴着我们遍走天涯,四海逍遥。

可是纵使我再想,我却也不能做。

因为你的父亲不是平凡人,他是齐国的豫侯,是天下第一公子,是将来或可问鼎九州的孤寡帝王。

他有情,情却不能长,更不能因此去牵绊他。我若爱他,只能成全他。

我望着无颜愣愣出神,手指抚摸上他的脸,卷袖轻轻擦去了他满脸的雨水。

眼前那双凤眸漂亮得似秋水横漾,烛火下光泽浅浅,即便夹带了些许忧愁伤感,但顾盼之际那墨瞳里的神采依旧能摄人心魂,叫人为之心仪心颤、心动不已。

可惜,过了明日,我大概就再看不到了。

“想什么?”他俯面温柔地吻着我的额角,低声问道。

“想你来做什么。”我轻轻一笑,将问题抛回给他。

他道:“我想你,想得发狂发疯,于是便来了。”

这原因多好听,多自然,多光明正大,多情深不倦,好似我这里是他的偏宫,他要来便来,要走便走。他明日要成婚了,成婚之前念起旧人了,便来看上一看。无颜无颜,若是以后你想我了,却再也找不到我了,怎么办?

那时,你怕会懊悔得哭的。

可我不要。你是英雄,今生无论为谁,都不能流泪。

心里痛楚不堪,我却依然微笑,侧脸靠在他的胸口,什么话也不说。

“今夜,可以陪着我吗?”他的声音有些颤微。

我不做声,只是愈发抱紧了他,让自己身上的温度去温暖他在雨中淋湿透凉的身子。

明日你就娶妻了,明日我就要走了,既是如此,那么请容我自私一回,今夜我不想放开你,好不好?

天知道,我有多舍不得眼前这个男人。

爱他至深,却因此不得不离开他。

他陡地将我横抱而起,快步走去软榻,双双躺下。宽长的袍袖飞扬起来时,掌风所及处,一殿灯火尽灭。

黑暗中,他伸手抚摸着我的发,柔声道:“我的丫头,过了明日就十九了。”

我依在他的怀中,默然不语。只是心中却倏然记起来,过去的十八年,世人离我而去者众,分别分散分离分开不知几何,唯有眼前此人,却是完完整整伴了我十八年之久。乍有一日当真绝然离开,我能受得了吗?

“不能……”我自言自语,恍惚一笑。

他闻言低低叹了一声,想是误会了我的意思,安慰道:“不怕,有我,我永远都在。”

不,那时你将不在。

我抬起脸,轻轻靠近他的唇,吻住了那最后一丝独属于我的刻骨柔情。

这日清晨,雨停歇了。

大婚诸事繁琐,无颜一早便要离开。深夜他睡熟后,我贪恋着凝望他的面庞一夜无眠,直到他轻轻下榻欲悄然离去时,我却下意识地伸手攒住他的衣袂,紧紧地,不放。

我闭着眼,装睡得正深。

他站在榻前怔立许久,而后终是俯身靠着我耳边轻轻道:“你放心。”

我早知这般小伎俩瞒不了他,闻言只得松手,侧过身,背对着他:“你走吧。”

他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迈步离开。

脚步声沉重,沉重得宛若脚下系了千斤之石。

“夷光,今晚你……”走了几步,他又停下,语气踌躇愧疚。

“今晚我要解药。”

他沉默。

我将脸蒙在锦被中,淡淡笑道:“二哥可知,夷光是如此怕死啊。”

脚步声再起,匆匆离去,再未迟疑半分。

心伤,一瞬被狠狠割碎。

他这一去,便再无回头的可能。

我躺在榻上一日未动,爰姑掀了重重帷帐悄悄进来看了我好几次,每每静立半晌后,又悄悄地走了。

窗扇关得一定很紧,殿外笙管钟鼓阵阵齐鸣,九曲,九歇,九响,九奏,隆重欢喜的乐声虽听得清晰明白,却明显地闷下去好几个音节。

听着远处传来的乐声,我心中暗自算着大婚的进程:迎宾,大礼,谒见王上,午朝受百官祝贺,参拜祖先……心一点点地下沉,直到最后时分,心沉落无影,唯余满胸的空寥,寂寞和孤单重重包围着我,直把那抹深沉的悲伤也逼去不见。

脑子里默念着他的名字,一次一次,回忆着与他的过往,一点一滴,欲要充实胸口的空寂时,却不妨那疼痛酸苦的感觉又再次袭上思绪,压得我躲在被中瑟瑟发抖、泪流满面。

终于,周围似慢慢安静下来了。

而我也在被中哭得昏睡过去。

不知多久后,帷帐外传来秦不思和爰姑的对答声。

“怎么办?那边晚宴非得要等公主去才能开始。”秦不思的语气看起来是急得欲跳脚的烦躁。

爰姑低声痛责:“公子糊涂,岂能答应这般要求?若要公主去,让公主亲眼看着他和别人喜结连理,岂非是要拿刀子割她的心?”

秦不思道:“可诸国国君和使臣都等着呢,南梁旧臣也都看着呢。明姬公主宴上当众提的请求,今日这般情况,公子也不好断然回绝。爰姑,你得为我想个法子,这可如何是好?”

爰姑连连叹气,不再出声,显是也无法。

我冷冷一笑。而后使劲摇摇头,伸手用力揉了揉脑袋,神思清醒后便立即下了榻,朝外面两人唤道:“总管莫急。爰姑,准备宫装,本宫前去赴宴,绝不让东齐在今日大失颜面于天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