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幽昙魅惑(第4/5页)

豪姬放下酒壶,不吭声,只看着我许久,眸光闪动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沉默,她终于欠身坐直,搂过我,柔声问:“丫头可是想跳舞给喜欢的人看?”

她这声丫头叫得亲切自然,我也听得顺耳,理所当然地,像是和一个极亲厚的长辈说话,于是不再拘束,我撇了撇唇,低声埋怨:“嗯。有人念念不忘梁国公主明姬的牡丹舞,我不喜欢。”

豪姬想了想,道:“牡丹舞富贵雍容,舞姿妩媚,舞步繁错,舞衣华丽,若能把握好,的确可跳得让世人惊叹以为绝无。”

我扬眸看她,坚持不懈:“世间当真没有舞可胜它?”

豪姬不答,只垂眸瞅了瞅我,而后目光移开,仰望着夜空。银发垂落,扫上碧色琉璃瓦,淡淡的雾气蕴上她的眸子,她的容颜,在一瞬间突地清寂而又漠然,红唇紧抿,素日如男子般坚毅豪爽的神态此刻柔宛仿佛檐下樱花,带着一股莫名的悲伤和孤独。我看着,心突地发疼。

垂下眼帘时,正望见她握住酒壶的手指微微颤动着,我心中一动,伸出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不说话。

“丫头可听说过你祖父的妃子,独孤清?”良久,她道出一句话,问得我一呆。

我思索,掂量着开口:“听宫人提过。相传三十年前独孤妃舞姿倾天下,齐国正是因为有她,宫廷舞才显著五国。”

豪姬笑了,眼睛望着疏月殿外的樱花:“孩子,你方才看的那樱花,可正是她住在疏月殿时种下的。”

“豪姬认识她?”

她不答,只沉吟一下,而后转眸看我:“丫头真要学最美的舞?”

“嗯。”我毫不迟疑地点头。

“三十年前,独孤妃有舞名幽昙,舞姿绝代倾城,当世无出其右者。”

我笑了,宛然什么都不知道的天真:“那我就学这个。”

她伸手抚摸我的发,眸光幽幽湛芒,痴然,而又憨然:“丫头,那舞,独孤妃一世也只跳过一次,知道为什么吗?”

我看着她,摇摇头。

“幽昙幽昙,非心神全备而不能得其神髓,非断肠哀挽不能知其辛酸和等待,只可惜……可惜昙花再美也是刹那光华。一舞之后,芳华尽逝。”

这显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静静聆听着,缄默。

她笑了,笑容一瞬美得似樱花绽放的纯美无邪,一瞬又似昙花衰败后的幽然凄凉:“所以,丫头,那舞我一生只跳了一次。那时候,他要娶白家的姐姐做王后啊,他大婚,我跳最美的舞……”豪姬轻声喃喃,一时仿佛真的痴了,美眸有泪水莹然,似狂,似怨,又似恨。

我抿唇,手指抚摸着她颤抖不停的肩,轻声唤她:“祖妃,你醉了。”

豪姬摇头,容颜一拉隐有怒意:“别叫。我才不是你祖妃!独孤妃三十年前就死了。”

我咬住唇,望着她,不敢眨眼,不敢低头,怕只一瞬的错失,又累她发狂。

“幽昙舞,我舞他笑,舞生风华,舞罢白发……白发……”豪姬大笑着,指尖扬起捋过一手的发丝,眸光蒙眬,“舞尽白发生啊……丫头,你看看我现在的模样……你可要学,可还要学?”

我被她近乎疯狂的模样吓呆住,缓缓摇摇头,小声:“我……不学了。”

豪姬瞪着我,先是冷笑一声,后又柔柔笑开,凉凉的指尖摸上我的鬓角,轻声道:“对,丫头不学才是对的。无颜不是你祖父,他不会负你,绝不会。”

我无措地点头,拉住她的手。

她却一把甩开我的手臂,扔下一旁的酒壶。玉碎琼浆溅,空气中酒香四溢。我不安地回眸看豪姬,却见她已起身,大笑着飞身而下,停伫樱花树上,金衣翩而起舞,莲步袅娜,银发恣意挥洒如飘练。

“舞奈何,情奈何,碧天昭昭,玉颜夕落。恨奈何,怨奈何,不如归去,且罢君休!”

“祖妃!”眼见她越来越疯癫,我忙起身唤她。

“不许叫!”她跺脚狠狠震落一树樱花,金衣迎风鼓起的刹那,她点足离去,一逝如烟霞飞动。

我默然立在宫檐上,望着疏月殿外那纷扬不歇的雪色花雨沉思。

月移影动,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我站得腰酸了,腿麻了,身子渐渐凉透,我才弯腰捡起放在一边的连城璧,旋身下了宫檐,步至樱花树下。

方才还是一株开得好好的樱花,如今花蕊尽无,唯落一树干褐的枝桠。

我叹气,无奈回头。

转身的瞬间我却怔住。

清朗的月光下那袭雪锦透着微微闪动的银芒,无颜静静地站在远处,负手悠闲,正看着我轻轻地笑。

“丫头,过来。”他命令。

我不听使唤,僵在原地。

他摇摇头,叹息一声,身形一闪,来到我跟前。

我垂头靠上他的肩,低声:“无颜,长辈们的故事,我已知其一了。”

他默然,半天,才伸手环住我的腰,淡声道:“我方才来时见豪姬离去的模样已猜到了。”

“她既是祖妃,又为何会是听命于你的密探?”我抬头看他,问出心中的疑问。

无颜抿唇,眉宇微拧,深沉的眸色间不知是忧还是愁。

“为了报仇。”

“什么仇?”

“二十三年前,天下最负盛名的独孤一族所有将军皆死在那场齐楚大战中。齐国败而无由,军有奸细,将士皆冤死。豪姬想查出幕后指使,所以甘愿当密探,藏居安城搜集线索。”

我蹙眉,想起王叔的话,奇怪:“不是说泄密之人是楚桓?”

“不,不是,”无颜叹气,唇边微微勾起,似有似无的笑意中带着一丝让人难测的诡异,“那奸细,与晋人有关。”

我想了想,闭了眼,不再问。

夜下静籁。

就这么依偎在他怀中,在疏月殿前,在樱花树下,我惘然,忽然想起了年少的日子。“无颜,还记得以前吗?”

“什么?”

“那时也是春天,蝶儿在飞,鸟儿在叫。阳光斜斜透着茂密的梧桐树叶洒下来,一地的斑驳光圈。那时的樱花树下,湑君吹笛,阿姐抚琴,大哥舞剑,你抱着我坐在宫檐上,看着天空,数着云朵……不快活吗?”

无颜沉默。

“不快活吗?”我再次问他。

“丫头,”他的手在我身上缓缓移动,抚着我的发,“那些日子,不可能再有了。”

眸中隐隐有水气氤氲盛起,我靠在他怀里轻声道:“无颜,我求你一件事。”

“你说。”

“放过湑君吧?”

他不应。

“无颜?”

他依然不应,左顾言他:“你若想夷姜,我可以帮你找到她。”

我慌得握住他的手:“别,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