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楚丘夜战(第2/3页)

我瞥眸看了一眼,随即蹬了马镫,狠狠甩下一鞭。

晋穆转眸看我,突地笑起来,道:“怕了?”

“胡说!”

“那为什么脸色苍白发青?”

我翻翻眼,不耐烦:“我讨厌战争。”

他叹气,道:“那你还要跟来?”

我挥了一鞭卷住他的胳膊,冷道:“你臂上有伤。”

“废不了!”他哼了哼,扯下那条绕在他臂上的长鞭,双腿夹了夹马肚子,越过我驰马在前。金色盔甲在火光下流彩横溢,那人的背影,如同来时山顶的那抹金色光芒,是神祇的光圈,让人只可仰望,不可凝视。

厮杀声渐近,刹那至耳边眼前。夜下凝火,平原千里有冷光飞扬,银剑的厉色,暗箭的墨黑,长刀的锋刃,槊戈的犀口,处处滴血,血洒之后,是欲断不断的哀号惨叫。

一处缓坡,坡下陈兵数万,蓝色盔甲件件湛芒,锋芒锐利寒人。

弓箭手在前,弩弓其次,步兵在后。骑兵勒着马缰顿守两旁,蓄势而待发。

晋军左右两翼的兵力不过六万,楚有骑兵十五万,此时战场上厮杀的是一部分,而这一部分,却是还未投入战斗的楚军,他们专注于紧张酣斗的正面战场时,却不知晋穆带领的这支骑兵已从旁道绕来他们身后,势如雷霆般迅猛,待楚军鸣响后方号角时,五千玄甲将士已如五千利剑席卷而上,楚军欲反身对抗,但为时总晚了一步。

楚军步兵在后,晋军铁骑上去,怒马踢人,剑锋横扫。步兵能退不能敌,弓弩手想要上前,却抵不住前方士兵似流水地后退。两侧骑兵闻风支援,铁蹄踏尸,此刻他们再也顾不上马蹄下踩着的是哪国的勇士和兄弟,一路溅血,飞驰迎上。

马近身千步,晋军有千人同挽弓;马近身八百步,弓弦满起;马近身五百步,长箭离弦。

马倒下,人难起。

一尸隔,立绊倒数一活人。

晋军呐喊着挥起了弯刀,拍马杀上前,短兵交戈。

血气扑鼻,有人痛哭有人笑。

我管不了战场上那么多人,这一仗也不是我指挥的,我只知跟在晋穆身后,望着他的一举一动,一个手势,一个眼神。战场上的他不同往日任何时候的模样,凌厉,凶狠,决绝,果断,霸道压人的气焰让人仿佛一靠近就会被灼伤。

这样的他让我想起了曾在蔡丘战场上与楚军为敌的无颜。

我的心思飘忽了一下。

似是感到我注视的眼光,他回眸看了看我,匆匆一瞥,沉声嘱咐:“你就停在这儿,不要离开。”

“你……”

我还未问出口,他已纵马离开,一抹金色似闪电划过,落入那翻涌不断似怒滔咆哮的千军万马中。

我骇了一跳,忙抽出腰间软剑,夹了一下马身,跟在他身后杀上前。

利剑荡开如网织,密密麻麻,夺魂追命。金衣夹在一群湛蓝的盔甲中很容易让人分辨出来,他一路疾驰,但凭一只手也能斩杀无数敌军,飞洒的血液沾了他一身。浴血杀敌的他,金袍金面,眼神坚毅阴鸷,面色刚强冰凉,不似那个站在飘飘云端上风仪曼妙、潇洒万端地俯视天下的神,而似来自地狱的嗜血修罗,能在血流漂橹间睥睨生死,从容,而又狠绝。

我倒吸几口气,说不清是胆怯这样的他,还是难对付眼前这层层压上的楚军。

而他一言既出,飞马离去,再未回头。

杀得天昏地暗。

楚军倒下一拨又一拨,暗血在草原上汩汩流动,交缠着草根泥土,交缠着双方的魂魄,辨不清一场是非多错的战争,就这么,血液流逝,流逝,血腥渗透至骨骸,而我闻着,心却僵硬着似早已麻木得无动于衷。隐隐地,唯有一声碎裂的叹息自胸中蔓延,浮上眼眸的刹那,怜悯悲哀中,却仍是毫不犹豫地化作一道不得不刺下的凌厉剑光。

因为敌人的长刀已迫近了我的脖颈。

战争的残忍,就在于藐视别人生命的同时,却又偏偏要万分珍惜自己生命的矛盾,矛盾厚压,渐渐沉淀,于是心冷不知何谓仁慈。

又一剑,挥下。

待眼前局势稍稍缓解时,有将军驰马靠近晋穆,低声禀奏了几句话。

晋穆眸色一变,冷眸环绕四周战场后,出声命令:“即刻点两千兵马随我追去。”

将军惊声:“侯爷,那边可是三万的兵力,跟在凡羽身边自西取道的可都是他手下的精兵良将!”

晋穆冷然,定声重复:“我说点两千兵马。”

将军迟疑一下,正待开口再说时,抬眸望见晋穆深暗隐怒的眸色后复又低了头,无奈道:“末将领命。”

晋穆返回我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唇角微微上扬,似在笑,又似没笑。

“他很有本事。”许久,他冒出这么一句话。

我愣了一下,不解:“什么?”

“你是个好将军。”他不多说,只细细打量着我,然后拨转笼辔,吁马离开,扔下这么一句话。

我咬了唇,拿着剑的手在不留痕迹地微微颤动。

一道鲜艳的猩红,正自手腕缓缓流下。

他没发现。

我也不觉得疼。

随手撕下一片衣襟,粗粗包扎好,我朝他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一战不觉,子时已过。是夜不见星月,浓云密布天际,远山孤峰沉在烽烟罩起的层层迷雾中,无邪的墨青黛色渐渐迷离,模糊的棱角在重重隔霭下仅依稀可见。往日安静无人烟的草原今夜沸啸如汪汪深洋,兵戈绝刃,骏马横驰,杀戮的鲜血溢满楚丘,滔滔似浪卷,一潮既过,一潮又来。

晋穆要的两千兵马很快集结聚拢。将军挥了令旗,刹那间,铁骑滚滚踏翻黄土,北风萧萧鸣彻天地。

蹚过一处山溪。

溪水暗泽,清透的颜色凝结殷红,拽拽流逝,那一抹丝滑柔软,宛如在大地上铺过一道猩艳张扬的绝色绸绫。

马蹄践踏,水花霰漫,绫绸刹那破碎成千万面被割裂的血镜。这镜子照不到人影,但照千万游魂飞魄,映出那焚燃的冥火,穿透天地之遥,直达碧霄黄泉。

苍穹亦有哀,是也无奈,一声长叹。

西去之路,迎风有沙砾扑打面庞,不觉痛,唯觉苦涩难奈。我忍不住伸手抹了一下脸,揉揉酸痛的眼睛。

驰在前面的晋穆突然回头看了看我,目光怔了一下后他猛地怒道:“你受伤了?”

我被他吼得一阵错愕,低眸瞟了眼刚才擦脸的手指,瞧见那上面沾着的淋漓血迹后,我这才醒悟,于是赶紧对着他摇摇头,慌道:“我没事。”

那双本就清凉冷寂的眼眸此刻骤然晦涩幽暗,晋穆冷哼了一声,忽地勒紧了自己坐骑的缰绳停在原地,等着我靠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