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双人成影

无颜所料未差,子时刚过,窗外的雨便淅淅而止。

彼时我正躺在软榻上睡得迷迷糊糊,隐约中有人来敲门,和无颜悄声交代几句后,耳边又回落宁静。

正想着翻个身再睡时,腰间一紧,身子突地轻飘飘腾空而上,有人将我裹在锦被中横抱掠起,仔细地揽在了怀中。那人柔软的发丝绺绺戳上我的脸颊,一阵轻微的酥痒。鼻中琥珀香气直沁心扉,明白过来是谁后,我偷偷抿唇,侧了头贴向他的胸膛,将脸上分明已睡醒的神色悄悄敛起。

他叹气,抱着我的胳膊又不自觉地收拢几分。

“侯爷,你要抱着公主走那条暗道,会不会……太累?”樊天在一边低声问,语气满是惊诧和不放心。

无颜不说话。

身边有人在笑,嗔责樊天:“你家主子的脾性你竟不知?天下风流只豫侯,他岂会觉得累?怕是恨不能抱着怀里的人一辈子才好!”

子兰的声音,微微的柔,微微的哑,微微的淡漠清徐,融着满室的玉兰花香,动听而又迷人。

我脸一红,本想和无颜开开玩笑的假寐,却不知室中还有他人,如此一来,我是非得继续“睡”下去不可了。

无颜哼了一声,抱着我便走,冷道:“多嘴!”

身后子兰在笑,不紧不慢道:“见到穆,替我问候一声。”

“说你将去安城?”

子兰幽幽叹息,似是苦恼,但淡漠的嗓音中却偏偏又夹着一丝诡异的快活:“你这么说,他该几天几夜睡不着了。”

无颜大笑,抱着我飞身离去。

身子随着那双抱着自己的胳膊一齐坠下,我睁眼,转眸去看,却见无颜抱着我停在了阁楼外的假山旁。樊天提着灯笼跟在一侧,古铜色的面庞紧绷,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依在无颜怀里的我。

虽底气不足,我还是瞪了他一眼。

樊天讪讪,目光一闪,撇过脑袋。

“公主醒了。”

无颜低眸看我,扬眉轻笑,满脸的无奈。

我看着他,眨眨眼,而后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放我下来吧。”

他摇头,唇角勾起完美的弧度:“不放,我不累。丫头继续睡。”

被人抱着总比自己走路得好,何况抱我的人是无颜。我思量一下,转转眼珠,点头,将手自锦被中探出,抱住他的身子。

樊天又扭过头来飞快地瞥了一眼,而后咧嘴一笑,神色古怪兮兮。见我横眸看他,他马上掉头,转过身去推开了假山壁后的石墙。

这人倒奇怪!比他那兄弟可让人难琢磨得多。而且他既能和无颜来楚,必定是无颜的亲信随从,为何我却好似不常见他?总觉陌生,却又感觉似曾相识。

我蹙了眉,暗自在心中计较嘀咕。

出了暗道便已身在邯郸城外。雨虽停,空气中湿气却凝滞不消,冰凉清爽的感觉丝丝扑面,激得我睡意全无。眸眼本惺忪蒙眬,如今脑子清醒过来,虽夜色透黑,但眼前视线却陡然清晰了几分。

郊野。寂寥沉沉。

樊天提着灯笼大步向前走着,灯火虽微弱,但在墨色深重的黑夜中却显得尤为醒目。橘黄光线,映照一路沾着雨水的萋萋枯草,有转瞬而过的清光在衣袂下莹闪不断。

高耸威严的城墙伫在远方,火把高束,依稀可见城楼上来回巡逻的士兵。

我掐指算算,自城中的聚宝阁至离城墙如此之遥的郊外……心中陡地一紧,我伸手摸无颜的脸,问他:“这么长的路,你累不累?我下来自己走,可好?”

无颜微笑,垂眸时凤眸里光泽摇动:“不累。就快到了。你自帝丘一路赶来本就辛苦,如今还要连夜出发,可受得住劳顿?”

我抿唇,心中暖意渐起:“我又不是什么骄矜得受不了苦的人,以往在战场你可没这么照顾过我。”

“如今不同。”

“怎么?”

他目色微微一暗,神色一动,看着我:“东方莫说拿了药给你,三日一次。我算算也该是今日服用,你吃了没?”

我脑中嗡嗡,这才记起一连几日只顾着赶路来邯郸找他,匆忙焦急中竟忘了吃药,难怪今日会如此贪睡。

“还没。”

他叹气,嘱咐:“以后要记住了。”

手指自他脸上滑落,我勾住了他的脖子,小声道:“师父说我中了毒,我却不知是什么毒。而且……这药只能维持一年。”

他低头吻我的发:“放心,我有办法。等解决了湑君的军队后,我会帮你取回解药。”

我心念一闪,抬头望着他:“你知道谁有解药?”

无颜仰了脸,目光看着前方时,眸色阴沉晦暗,神情却坚定万分。

“丫头,你不会有事。信我。”

“嗯。”我愣了一下,然后仿若无事般愉快地笑。

我信你,自然信你。这世间我若不信你,还能信谁?

脑袋一垂,靠上他的肩。

只是怎么办?还是想睡,却不想吃药。

我不想做个靠着药石活下去的废人。真的不想。

我也不想只有一年的命,因为已死过一次,知道那个残酷得没有一丝生气的字眼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一年太短,短到唯有你承诺的三分之一;更何况……我若不陪在你身边,你会孤独,而我会不甘,也放心不下。

我若不在,纵使天下倾歌,也不能换得你的留恋,对不对?

我咬唇,伸手自怀里掏出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吞入口中,慢慢地嚼。

雪莲幽香自喉中咽下,沉入心底,一片冰冰的凉,清冷的感觉流转胸中,冻得我的肺腑都快僵化。仿佛一有风吹,就会碎。

洛水漾漾,满目空蒙。

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岸边,这是普通的青盖皂轮车,不再是无颜之前那般爱招摇、总以宝顶华盖出行的车驾。青淄顶上四角悬挂着光华流溢的橙色琉璃风灯,夜风微拂,烛火微摇。车架上有青衣小厮倚着朱轼打瞌睡,估计是听到脚步声靠近,这才骤然惊醒,扭过头来,看了一眼来人后忙跳下马车迎了过来。

“豫侯。”行过礼后,他低头递上马缰给樊天。

樊天收起缰绳,挥手打发他:“回去吧。给你家子兰公子报个信。”

“诺。”

青衣小厮躬了躬腰,身形一闪,如魅飘去。

世间奇人太多,如今我也见怪不怪。

无颜抱着我走入车厢,拉下锦帘,将我放在暖和轻软的毡绒上。

“侯爷?”樊天探询的声音在车厢外传来。

无颜拉住我的手,淡声:“走吧。”

一声响亮的鞭策声陡然惊开沉寂的黑夜,有马嘶鸣,踢踏声纵,车厢开始摇晃,窗纱倏然飘起,惊一路风霜,不觉天寒。

前线战事吃紧,天下五国混战,三国起烽烟。虽中原地带唯有楚丘兵戈相向,但自邯郸向北一路的关卡还是多不胜数。又,兼因无颜的特殊身份,樊天引马驱向西北,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虽延误了些许时辰,但好歹在次日傍晚赶到了楚丘之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