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匈奴公主

八年前的事说来久远,而与湑君的一切我也在这三年里努力忘却,只是无论我如何努力,唯独对那个白衣轻裳的少年初始心动的感觉和缘由却是怎样也抹灭不了地深深印在脑中。

湑君十年前来齐,明德殿上的匆匆一瞥,我能记得的只有那个苍白瘦弱、神情怯而慌张的模糊影子。那时的我,在王叔和诸位兄长的宠爱下骄傲昂头,纵使展颜对那个来齐的梁国质子微笑,也不过是大国之尊仪、公主之礼节,是习惯,也或是怜悯和同情,而非本能的欢喜。

一开始的接触,不过是迷雾中的花,我远远望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清,于是回头即忘。

后来王叔命他搬来东宫之侧的芜兰殿,伺候我的小宫女对之神往,念叨说远一道而来的梁国公子白衣俊雅,且善吹一手好笛。我笑了,不满她的说辞:“他再俊雅,可比得过我那二哥?”

听我提及无颜,小宫女不再神往,而是羞涩了,头一低,娇俏的脸蛋顿时红起来,小声倾诉道:“湑君公子自然不比无颜公子……无颜公子,他是奴婢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我抿唇,扬了眉,依旧不满:“夷光若是男儿,定会比二哥还好看。”

小宫女莞尔,扬手继续帮我梳发,笑道:“公主这样也很好看,和无颜公子一样好看!”

我甩甩头,不让她梳发,自己在发尾胡乱系了根明紫彩带,转身便去长庆殿找无颜。谁知到长庆殿门口时,殿里传来一缕飘扬悦耳的笛声,笛声清幽动人,仿佛是自九霄上缥缈下凡尘的仙乐,举世莫能及。

我站在殿外呆了片刻,这才知天下人所言“执宋玉笛者,必吹王者乐”的话所言非虚。走了一步入殿,紫衣无颜,绛纱夷姜,淡黄长袍的无苏各坐一侧,或闲暇敛眸,或出神怔然,皆正仔细聆听着窗前那雪衣身影横吹长笛。

我拊掌笑出声,道:“湑君公子好笛声!”

众人恍过神,侧目朝我看来时,站在窗旁的白衣少年对着我微微弯下了腰:“湑君见过夷光公主。”

我挥了衣袖负手身后,朝他笑:“湑君能不能教夷光吹笛?夷光喜欢你的笛声。”

一抹淡淡的红霞飞上少年苍白的面庞,他笑了,颔首温柔,轻声:“湑君之幸,自然愿教。”

我得意,正待靠近他时,身后一只手却拉住我,将我一下拽过去。无颜按着我在他身边坐下,凤眸一睨,望着我笑:“你要学吹笛?免了吧。”

“为何?”我有些懊恼地扳开了他扣紧在我腕上的手指。

无颜挑挑眉,目色似不屑:“宫商角徽羽,前段时间你学琴不过学了个四不象,如今又学笛?难见天赋!”

我咬唇,抬手便揍他,闹:“我偏要学吹笛,学会了偏要吹给你听!”

无颜皱眉,握住我的手,苦恼的模样:“饶了我吧?好乐娱人,陋乐伤人,若将来学笛如你琴声那般难听……残害人耳朵不是?”

我瞪圆了眼。

湑君在一旁笑,不慌不忙地道出声:“公主聪慧,湑君定将一身笛艺教给公主。”

我转眸看他,嬉笑:“你真会说话。”

无颜咳了咳嗓子,松开我的手将我推开,闭了眼躺至身后的长榻上,神色懒懒,口中呢喃道:“去学吧,去学吧,学会了再回来吹给我听!自然,我估计没个三五年你是不会吹给我听的,对不对?嗯?”

三五年?我有那么笨?我气恼,转身问湑君,谦容有礼:“湑君公子,可否借笛一用?”

湑君怔了怔,而后面色一松,欣然将宋玉笛双手递来。

我执了笛,扬袖稍稍擦过笛孔,凑至唇边后,靠近无颜的耳朵呜呜咽咽狠狠吹了一通。

无颜捂耳,绝美的容颜间神色痛苦不堪,他睁眸横了我一眼后,忙挪了身子直往榻里躲,口中喊道:“你饶了我吧!”

偏吹给你听!我拿下笛子吸口气,然后继续吹。

无苏受不了扔了手中的茶杯,起身敷衍道:“父王那边还有事找我。先走一步!”言罢衣袂转,淡黄裳迅速逃离长庆殿。

我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得意笑,接着吹。

一边一直安静不语的夷姜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住柔声唤我:“夷光,听说太掖池的莲花开了。”

我闻言立即放下笛子,回眸看夷姜,不信:“阿姐骗人,昨日去看还是花苞。”

“前夜风雨,今天骄阳好,一池荷花当真开了!”夷姜努力笑,面容妍雅,神情淡定自如,不似在说谎。

我想了想,还是将宋玉笛塞回湑君手中,回头拉起无颜便往外走:“陪我去赏荷,好不好?”

“你都拉着我走了,还问好不好?”无颜气未消,俊脸一拉,眸色倦怠。

“那你不要去了!”丢开他的手,踢他一脚。

他却笑得灿烂,忙伸手牵住我的手指,神采飞扬:“走吧。对了,我学会了轻功,你要不要试试?”

我狐疑,看他:“怎么试?”

他笑着弯腰抱住我,道:“别眨眼。”

我听了,眸子一转,非得眨眨眼。

眨眼后,身子已翩飞而去,刹那到了太掖池,轻风送暖中,无颜抱着我停在了池中央的大石上。

四周碧叶稠稠,一池花开浪漫。我跳起身揽住无颜的脖子,欢喜:“二哥,这个好玩,我也要学!”

无颜费力地扯下我的双手,挑眉,狭长的眸子微微一眯,目色清朗明澈,掺杂着些许犹豫。半天,他道:“我可以教你,不过你不能和别人说。”

“好!”我笑着拍他的胸膛,“我绝不说出去!”

“也不许随意展露!”

“知道!”再拍他的胸膛,重重的一下。

他闭了眼,手伸去胸口揉了揉,懊恼:“手劲这么重!”

“是不是很有学武的天赋?”我扬手抱住他的胳膊,讨好。

无颜微微一哼,拉着我坐在石上,手臂一伸自然而然地将我抱入怀中,问道:“那学武就不要去学笛了,好不好?”

我抬眼看看他,愣了愣,心中想起湑君的笛声虽然舍不得,但还是点头:“好。”

无颜抿了唇,满意地笑了。

初夏风暖,阳光明媚,一泓深水芙蓉香,岸边杨柳依依,雀儿在飞,黄莺轻啼,午后宫中静籁,贵人们都在休憩,远处隐约似有笛声在吹,又似有琴声相随,悠悠扬扬,古歌风雅,该是阿姐在弹。

我笑了笑,依着无颜的肩膀,低垂着眸赏着一池夏色,半晌眼帘合上,轻轻睡去。

自那日之后,我未去找湑君学笛,他也未来找我教笛。我跟着无颜在菘山一个隐蔽的角落日日练武,光阴梭往中,也慢慢忘记了曾经在某个午后笑言要向那个白衣少年学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