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寡妇和碎陶罐(第2/3页)

这是一套古代中国的占卜系统,让我颇感兴趣,因为在众多占卜法中,它显得最为清楚明白。若端详人的身体,能够得出很多信息。如果说有一本书能够读出某人的过去——也许还能估摸一点未来,那绝对是人们出生以来就穿着的躯壳,而非基于星相和生辰之关系的占卜手册。同年同日同时出生的人并不共享同一个命运,并且几乎不可能在同一时间死去。他们也不会有同样的手相。但有着相似体貌特征的人的确经常有相似的脾性、气质和缺陷。所以,通过人体来读取命运不无可能。

从面相读取命运兴起于中国的医疗行业。医者不允许触摸病人,尤其是女病人,因而医生只能通过“望”来诊断病情,尤其是观察病人面部。几个世纪过去,中国人积累了无数的病例经验,因而有了一套面相结论。比如,脸颊上的红点代表心脏机能病变;左眼下的皱纹表明有胃部疾病。同样,所有富人的鼻子都有特定的弧度,当权者下巴有痣。由此产生了命运是刻写在人体上的想法:我们只需要懂得怎么观察。

中国人通过看耳朵得知一个人的性格,看前额知其三十二岁以前的命运,看眼睛知其三十二到四十岁的命运,鼻子则昭示四十到五十岁的命运。眉毛彰显情感生活,嘴唇揭露人生最后年限的好运或厄运。嘴角折皱随时间变化,显示志向和现状。我认为这些不全是无稽之谈。身体真的可以成为出色的指标。到了一定年龄,我们的长相难道不是受我们自己影响吗?我们的双手难道不能揭露整形手术意图抹去的过去吗?

我对这个女人能从我的脸、脚踝,尤其是右边眉毛下的小黑痣看出什么,着实兴味盎然,但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大失所望。

“你的耳朵暗示你很大方。”(讨好“病人”的常用开场白,我心想)“你的兄弟姐妹都指望着你。”

“不对——我没有兄弟姐妹,”我大声回应,“我是独生子。”

她不为所动。“如果没有兄弟姐妹,那就是你的亲戚。你的耳朵表明你的很多亲戚都依靠你。”(是,也不是,我暗想,已经开始对这套说辞听之任之)

“年轻的时候你没钱也多病,但三十五岁以后这两方面都顺风顺水。你很幸运,因为你身边一直有可信的、帮助你的贵人。”

“的确。我结婚三十多年了。”我说。

“是的,而且你娶的是第二次恋爱的对象,不是初恋。”(一点都不对——既不是初恋也不是第二任,但至此我已经不再期待听到有意思的话了,所以不想反驳她)

“你的耳朵表明有一天你会从父母那里继承一大笔财产。”我那可怜的说谎的耳朵呀!从我父母那里(我父亲几年前就去世了)不能指望得到任何财富。如果我现在问我母亲(八十五岁得了老年痴呆的老太太)“妈,你把钱藏哪儿了”,她肯定会抬起手,带着一副知晓内情的灿烂微笑(然而她永远不可能想起来),说“就在那儿……在那儿”,绝对自信地在半空中比画着。好吧,“那儿”的宝藏就是我所有将继承的遗产了。或者,我是不是应该换个方式阐释“遗产”,认为它不止指财产?

女人继续说:“你家里有一个专门拜谒神和先祖的地方。你这样做很好。别停。”(啊,有意思的来了。在亚洲人家里,尤其是中国,都有个类似的地方,通常是个小祭坛;不需要预知能力就能够想象这一点。这就等于告诉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你家有十字架。”但是这个女人明白我是个外国人,很有可能不是佛教徒,也没有祭祀祖先的习惯。可是她仍然这样说——并且说中了。我家的确有这样一个地方,经年累月才有的。我先是迷上了中国南方人放在家族祭坛上的镀金香樟木雕像,然后在澳门买了几个。过了一阵子,看着它们像饰品一样被摆放在我的书架上,我不由得觉得它们很可怜,失去了应有的祭坛,因而失去了它们存在的意义。于是我开始在旁边供香。后来在北京,我隔三岔五光顾鼓楼旁边的一家二手商店,淘些农户拿来卖的玩意儿。有一次,我看见一个漂亮的木雕祭坛,就是中国家庭用来供奉祖先的那种,我便买下了它。在澳门买的小雕塑终于有了一个家;家父过世后,他的照片就憩息在当时供在祭坛正中间的一尊佛像的双腿上。从那以后,每天我都燃一炷香,在这小小的仪式中纪念我的父亲。他的骨灰安葬在佛罗伦萨一个巨大的公墓里。清一色的墓碑面面相似,你会在小径与过道间迷失。我从没想过去那里。对我来说,父亲在我家,在那座中国祭坛上)

“你在泰国住的房子是一个让你感到高兴的美丽的地方。只要你还在泰国,就一直住在那儿吧。”

她又一次打量我的面庞,陷入沉思,然后说,我守不住钱财。(好吧,至少这一点我承认)她说我经常很幸运,有直觉力,总能在岔路前选择结果最好的那一条,还说我身边总是出现对的人。她还说我的嘴唇表明我心中没有遗憾,因为我总是做自己想做的事。“你会长寿。”她宣称。然后她凝视我的痣。“啊,这是你好运的标志,但是也表示你会死在国外。”她略微停顿,补充说,“毫无疑问,你会死在异国他乡。”

她问我还有什么问题,我努力思索,想起秋天我新书的英文版和德文版即将出版。那是关于我在苏联解体时穿越苏联的漫长旅途的故事。

“想确保这本书发售成功并且热销,我应该做什么?”我问她。

她聚精会神地思索,然后用确凿无疑的口吻说:“书必须在9月和10月间发行;不应该过长或过短;要有彩色封套,但颜色不能太鲜艳;最重要的是,书名中必须有一个人名,但不能是女人的名字。”

我大笑出声,暗喜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是男性。我的书名叫《晚安,列宁先生》,并且封套在很早以前就定好了,是柔和的淡雅色调。

最后她说:“别忘了必须向佛祈祷,在祭坛上供奉你的先祖。只有做到这些,你的书才会成功!”

她没有向我收款,只要求我向协会捐一笔钱。

我花了几天时间思考自己不坐飞机的决定,试图找出背后真正的原因。不可否认,我想以此为契机尝试不同的东西,改变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但是,难道我没有想过靠执行占卜师的禁飞令来避免他笃定的空难吗?这是肯定的,但我羞于承认。

我意识到,尽管旅居亚洲多年并且适应其生活,在心智上我仍然扎根于欧洲文化。我仍然没有从认知中抹去欧洲人对于“迷信”的根深蒂固的轻蔑。每当这一感觉浮现,我都会提醒自己,在亚洲,“迷信”是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很多今天看来荒谬的行为可能原本有某种逻辑,只不过时间让我们遗忘了它。比如针灸:的确有用,但无人能说明为何。风水学起初基于对自然的细致考察:我们现代人对于自然知道得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