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第3/4页)

街上响起了刺耳的警报,那个讨厌的声音像乌鸦的叫声,仿佛一把钝锈的钢锯割裂了听者的心,鲜血淋漓。

“别在意,我的伯爵阁下。这种妞儿在巴黎有的是,你只是被这座城市的浪漫漩涡卷了进去,我们都经历过这种事情。”评论家拍拍我的肩膀,轻松地走开了。我握紧的拳头松掉了,我的身体陷入了冰冷的深渊。那种感觉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在轮椅上的那段日子,无力、麻木,在黑暗的长河中漂流,完全脱离了自我的控制。

原来那一切的快乐都只是伪装,原来我引以为豪的作品只是虚假骗局的衍生品。

原来她并不爱我,那些爱只是金钱和权力掩盖下的谎言。

那天晚上我回到阁楼时已经烂醉如泥。

我只记得自己向艾琳大声地咆哮着,把整个阁楼里的东西全部砸烂了,扯下了挂在墙上的那幅《跳舞的艾琳》,把它撕成了碎片,连同她所有的衣物一起扔出了窗外,嘴里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婊子!你个下贱的婊子!”

她只穿着睡衣,哭泣着,天使般的面容被泪水席卷,赤裸的肩膀颤动着,像狂风中的枯叶。但是她没有一句反驳的话。她越是沉默就越是令我愤怒,因为这意味着她承认了我说的一切!我就像一个傻瓜一样被欺骗了,也许我现在依然是个脑瘫患儿,才会像个木偶似的被人随意摆布着。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把她无情地推出门外,像把一条流浪的野狗赶到了街上。

我眼看着她赤脚捡起一件件衣服,哭泣着把它们收进皮箱里,最终又把那幅破碎的画一片片捡起,像保存深秋的最后一片落叶一样把它们收好,最后孤独地走进了巴黎的深夜。

一个犹太血统的女人在宵禁的巴黎独自行走在街上,我不知道等待她的命运将会是什么,但我知道,那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她走后的一个月,我从未清醒过,那种感觉就像是人的脊骨忽然被抽出了身体。每一天都从某个酒吧开始,醒来后却发现自己在另一个酒吧之中。我听别人说她从阁楼离开时已经怀孕了,天晓得那是跟哪个“雇主”育出的野种。

也许是皮埃尔吧,那家伙本来就是巴黎出了名的浪子。

可是我后来见到了皮埃尔,同样是在一场宿醉中醒来,发现他正坐在吧台的另一端,把白兰地像喝止咳药水一样灌进自己的肚子。

他也发现了我,端起酒杯醉醺醺地走过来。我抑制住了自己想要拿起吧台上那把削柠檬的刀捅死他的冲动,因为我早已经麻痹了……为那个女人杀人根本不值得。

“原来你在这里,我已经找了你很久了。”皮埃尔惨笑,嘴巴咧开得像一道伤口。“在我喝完这杯酒之前,请你滚开。”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他拥抱了我,或者说是跌倒在我身上,“对不起,那幅画本不该出现在画展里的。”

“这有什么意义么?”那个家伙身上的气味像是刚从猪圈里出来,哪里还像是个年轻有为的画家?我为我们的遭遇感到悲哀,一时间遏制住了想要把这个已经沉入深渊的年轻人推进塞纳河里的冲动。

“不,你不明白!一切都是我的错!”皮埃尔激动地喷着口水,“你不能怪艾琳,是我逼她的!”

“你在说什么?”我不耐烦地推开他。

“是我逼她的,是我逼她最后做一次我的模特。”皮埃尔痛苦地撕扯着自己金色的长发,“失去了她之后,我已经无法作画了,她是我的缪斯女神。我想要最后一次机会,创作一幅完美的作品!我威胁她如果不答应,就把她肮脏的过去告诉你,还要把你窝藏犹太人的事情告发给当局,让你对她失望透顶,让你们受到审判!”

“然后呢?”一个月的酒精在那一刻忽然消散了,我感到有些冷,冷得像是巴伐利亚的冬天。

“她哭着恳求我,恳求我的宽恕,她说你是个善良的人,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你是她的救赎,你是特别的……”

“所以你画了那幅画……”我手中的杯子无声碎掉了,滚热的血浆喷出。我终于弄懂了那个如鬼魂般纠缠我的问题。之所以我进入艾琳人生幻境,看到的都是美好快乐的,是因为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真实地快乐着;而皮埃尔的那幅画中的哀伤,也是真实的。

“是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也不想伤害她,我还爱着她……”皮埃尔跪在我的面前,像一个在主面前忏悔的罪犯,“可她现在已经失踪了,只有你能找到她,求求你……她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女人。”

“去死吧!”我愤怒地举起拳头,却没有砸下去,因为我没有这个权力。

是我把艾琳赶出了家门,是我把她推入了深夜的巴黎,是我撕碎了我们第一幅画,亲手撕碎了我们之间的一切。我有什么资格谴责面前这个可怜的人呢?他已经受到了良心的谴责,而我是最应该被谴责的人。

我的老师曾经对我说过,人心要比那些历经千年的古董还要复杂,不要以为看到了迷宫的角落就能判断他所有的人生。可我却忘记了老师的教诲,狂妄地认为自己洞悉了真实,判决了这场爱情的死刑,我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那间酒吧,把同样悔恨的皮埃尔留在身后,独自走进黑暗里。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只想找到艾琳,在一切坏事情发生在她身上之前找到她,我已经不能让她承受更多的痛苦和不公了。

我去了每一个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找了每一个认识她的人,甚至去了党卫队总部偷偷翻阅被捕犹太人的花名册,可是一无所获。她就像一滴落进汪洋大海中的泪水一样消失了,无影无踪。

一个月之后,我回到了我们曾经彼此相拥的那个阁楼,坐在破碎的家具中间,眼中全是她的影子。

那把椅子她最喜欢了,是我们一起在美院街的一间小家具店选的;那个花瓶是她在我们去陶艺作坊参观时做的,那天她的鞋子被我笨手笨脚地用泥巴弄脏了,她为了“报复”抹了我一脸陶泥;那床上的枕头她曾经熟睡在上面;那扇窗投进的月光曾经洒在她迷人的裸体上……

“你是特别的!”

那句话仿佛就像是刚刚才在耳边说过,而那个世界上最珍惜我的人已经不见了,而她在被我赶出这里时,还怀着我的孩子……

老师曾经警告过我,不要用我进入幻境的方式去画人,因为当失去那个人的时候,我就会失去所拥有的一切。

他的警告真的成了现实,从那天开始我已经不能再进入幻境了,甚至不能用画笔画出一条笔直的线。那个上天赐予我的礼物,当年来得那么突然,却也走得那么突然。我终于懂得了他警告中的意思,就算我没有用妖物的画法去画艾琳,在失去她之后我也不能再画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了,就像皮埃尔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