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风雨长路 【妄思】

转眼哥哥的生辰就要到了。

他素来是爱热闹的人,每年生辰都要宴饮欢聚,与至亲好友不醉不休。这次我和萧綦着实花了许多心思,为他预备下一份好礼。前人札记中有载,魏人贾摪家财千金,字识广博,曾让老翁乘小舟到黄河中流,用葫芦接黄河昆仑源的水,一天仅能盛七八升,水色过夜转为绛红。用这种水酿的酒,名为“昆仑觞”,其味芳香甘冽,世间罕有。贾摪曾以三十斛“昆仑觞”,进献魏庄帝。

哥哥曾和我打赌,不相信这个传说是真。而今萧綦寻来酿造名匠,我亲自按古方尝试,费尽巧思,总算酿成。

玉瓯揭开,酒香郁郁如迷,弥漫了满庭。

“这是……昆仑觞!”哥哥怔住,旋即望向我,深深动容,“阿妩,你仍记得昆仑觞。”

“是,我一直记得。”我与哥哥相视莞尔,不需多言,彼此已能明白对方心意。我们生来便是富贵无极,这世上珍罕之物,几乎没有得不到的,只除了那传说中的缥缈奇异之物。也因此,令哥哥对古籍记载中一切稀奇古怪之物大有兴趣。当年他对昆仑觞向往不已,却不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酒。于是,我便对他说,这世上有的,我会想尽办法得到,若是世上没有,我便自己造出来。

那时候,哥哥听了我的豪言大笑不已,对我说,阿妩,但愿你一生都能有此豪情。

今日是江夏王府家宴,座上倒有大半是哥哥的姬妾,一派衣香鬓影,莺声鹂语。各房姬妾丫鬟不只在宴会上争奇斗妍,更是一个个挖空心思献上寿礼,以博哥哥欣然一顾。满目琳琅,看得我目不暇给,连萧綦也连连笑叹。

我斜眸看萧綦,低低一笑,“看人坐拥群美,大享艳福,某人可有悔意?”

他侧首一笑,“纵有百媚千娇,也不及眼前这一个。”

我垂眸,笑而不语,心中如饮甘醴,却又透了些许心酸。为着他这一句,为着守护我的唯一,这一生到底还有多少风浪等着我去挡?

不经意间侧首,看向偏席的婶母和倩儿,却见倩儿一双水灵明眸,直勾勾望住我和萧綦,潋滟间透着殷殷热切,又似有无尽怅惘。

我惕然一惊,回望萧綦,他毫无察觉,自顾与哥哥举杯对饮。再转去看倩儿,她已半垂了脸,静静坐在那里,还未长足身量,细削肩头透出隐隐落寞。

少女心事,我岂会不识——这孩子,莫不是真对萧綦动了心思。心头百般滋味涌上,我执了杯,却失去饮酒的兴致。

“怎么,累了么?”萧綦的声音唤回我神思,抬眸触上他关切眼神,我只能淡淡摇头。

酒至半酣,座中诸人皆有些醺然。婶母忽欠身笑道,“小女不才,今日也略备了份薄礼献寿。”

哥哥大笑,“婶母客气了,倩儿有这份心意,叫人好生快慰。”

倩儿落落大方的起身,笑盈盈走到面前,“蒙夙哥哥教导,倩儿斗胆涂鸦,给夙哥哥贺寿,请夙哥哥、姐夫、姐姐指教。”

哥哥拍手称妙,婶母身后一名侍女捧了卷轴,款步近前。

“这孩子倒是伶巧有趣。”萧綦含笑赞道。我淡淡看了婶母一眼,微笑回望萧綦,“都快十五了,哪里还是孩子,你倒把人看低了。”

他若有所思,“十五?”

我心中一顿,面上依然含笑,屏息听他说出下文。

“你嫁我时,也是这般年纪。”他怅然一笑,将我的手紧紧握了,“你那般年少,我却让你受了许多的委屈,所幸如今还来得及补偿。”

我心中一酸,竟说不出话来,只反手与他十指紧扣。

却听席间一片赞叹之声,倩儿已亲手将侍女手中画卷展开。见画上是两名云髻高挽的女仙,比肩携手而立,飘飘若在云端,笔触虽稚气孱弱,倒也颇为传神,画上人物看去格外眼熟。

“你这是画了美人赠我?”哥哥附掌大笑。

倩儿抬头,脸颊升起红晕,飞快向我们这边瞟了一眼,咬唇道,“这是湘妃图。”

“娥皇女英?”哥哥一怔,凝神再看那画,目光微微变了。不只哥哥脸色有异,连萧綦亦敛了笑容,眉心微蹙地看向那画卷。

我凝眸看去,那画中两名女仙,依稀面貌相似,仔细分辨,分明一个略似倩儿眉目,一个却有我的神韵。

座中有人尚浑然不觉,也有人听出了弦外之音,一时间陷入微妙的沉寂之中。

“倩儿这是嫌我府里不够热闹,要我将朱颜那美貌的小妹也一并纳了么?”哥哥不羁大笑,不着痕迹地引开了话头。

侍妾朱颜是个直性情的女子,不谙所以,立时接口笑啐,“我家妹子早许了人家,王爷莫非想强夺民女?”

我牵动唇角,截了她话头笑道,“只怕是你家王爷自作多情,误会了倩儿的用心。”

倩儿抬眸看我,一张粉脸立时羞红。

“我瞧这画,倒不像为你夙哥哥而作呢。”我笑谑道,“倩儿,我猜得对是不对?”

哥哥与萧綦一齐朝我看来,倩儿更是粉面通红,咬了唇,将头深深垂下。

我淡淡扫过众人,见婶母难抑笑意,萧綦紧锁眉峰,哥哥欲言又止。

“哥哥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这画好生裱藏了,送往江南吴家,玉成一桩美事。”

倩儿身子一震,脸色顿时苍白,哥哥如释重负,萧綦似笑非笑,婶母呆若木(又鸟)——每个人的神色清楚映入我眼中。我笑着迎上所有人的目光,毫不退缩。

想做娥皇女英,可惜婶母你看错了人。

宴罢回府,一路上独自靠在鸾车里,心绪黯然。

方才一幕,虽逞了一时意气,然而气头过去之后,我却没有半分喜悦得意。同姓同宗的姐妹,何以走到这一步,仅仅就为了一个男人,还是为了这个男人手上的无上权势?我的胜利,踏在另一个女子的惨淡之上,有何可喜。到了府前,我径直下了鸾车,不待萧綦过来搀挽,拂袖直入内院,没有心思说笑半分。

卸去脂粉钗饰,我披散长发,怔怔坐在镜前,握了玉梳,凝视着一盏琉璃宫灯出神。

萧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默然看着镜中的我,并不言语,眼里隐隐有歉疚之色。

良久,他叹息一声,将我轻揽入怀中,手指穿过我浓密长发,指缝里透下丝丝旖旎。

支撑了许久的倔强意气,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只剩下深深疲倦与辛酸。

今日我可以逐走一个倩儿,往后呢,我还需要提防多少人,多少次的明枪暗剑?即便恩爱不衰,我能一生一世留住萧綦的心,可是眼前这个男人,首先是雄霸天下之主,其次才是我的夫君。我与江山,在他心中的份量,我从来不敢妄自去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