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风雨长路 【旧憾】

午后初晴,不觉又到初冬时节。

我自小畏寒,每当秋冬时节总是多病,前些时候偶染风寒,竟一病半月。今日似乎好了许多,听萧綦说靖儿一直吵闹着好久不见姑姑,便打起精神入宫看他。

甫一迈进殿门就听见靖儿欢快得意的笑声,我抬眸看去,顿时惊恼交加——他竟骑在奶娘背上,拍打着奶娘在殿上“骑马”,口中兀自驾驾有声,周围一众宫女团团簇拥,争相给小陛下助威,在乾元殿上闹成一团。连我走近殿门,也没有一个内侍通禀。

“皇上!”我冷冷开口,“你在做什么?”

满殿宫人蓦然见我立在门前,慌得乱糟糟跪了一地,参拜不迭,一个个再不敢抬头。靖儿瞧见了我,一下从奶娘背上跳下,咯咯笑着朝我奔过来,“姑姑抱抱!”我看他脚步还踉跄不稳,忙迎上去,张臂抱住了他。他立即紧紧搂着我脖子,说什么也不放开。我只得吃力地抱起他,臂弯隐隐发沉,当初小猫儿一般大的孩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我板起脸看他,“陛下今天不乖,姑姑说过不许自己乱跑,不许跌跤,你有没有记住?”靖儿乌溜溜的圆眼睛飞快一转,低下头去不说话,小脸却埋在我胸前,撒娇地使劲蹭。“陛下!”我狼狈地拉开他,不知他从哪里学来这般精怪。这么小的孩子也懂得察颜观色,知道我对他宠溺,便每次都赖皮撒娇;只有萧綦在旁边,他才肯乖乖听话。奶娘递上一件团龙绣金的小披风,柔声笑道,“王妃一来陛下就高兴,连跌跤都不怕了。”

我将靖儿抱在膝上,转眸看向奶娘,淡淡道,“是谁教陛下将人当马骑的?”

奶娘慌忙跪下,叩头道,“王妃恕罪!奴婢再不敢了!奴婢原只想哄得陛下高兴……”

“哄陛下高兴?”我挑眉正欲斥她,却听靖儿仰头咯咯笑道,“骑马马,王爷骑马马,陛下也要!”

我恍然明白过来,上次萧綦曾抱他骑马,从此他便念念不忘了。教他叫姑父教了许久,他偏只记得左右都叫王爷,也学得一口王爷王爷地叫,听我们都叫他陛下,便以为自己的名字就是陛下。我一时啼笑皆非,本来沉了脸要数落他,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靖儿见我笑了,顿时得意顽皮起来,在我怀中左右扭动,伸手去够我鬓边摇曳颤动的珠钗。我正听奶娘将靖儿的起居情形一一详禀,不留神间,被他一手扯住鬓发,抓下了那支发钗。奶娘慌忙将他接过,他笑嘻嘻抓着那支凤头衔珠钗,不肯松手。我鬓发散乱,拿他无可奈何,却听奶娘笑道,“真是个风流天子呢,小小年纪就会唐突佳人了。”奶娘的话引得众人掩口失笑,靖儿兀自握着发钗手舞足蹈,好似得到了心爱的宝贝。

我叹口气,只得起身重新梳妆,“将发钗拿过来,别让陛下玩这些东西。”

奶娘忙俯身去取珠钗,靖儿却左右躲闪着不肯给,奶娘无法,只得道,“陛下再不给,奴婢可要斗胆冒犯了。”

“你敢!”靖儿娇细嗓音尖叫着,倒有几分子隆哥哥当年的蛮横。

我苦笑着转身,对镜散开发髻,正待梳头,陡然听得背后一声惨呼,左右宫人纷纷尖叫。我霍然回头,惊见靖儿舞着钗子划过奶娘脸庞,从眼眶到脸颊,被尖利钗尾划出深深血痕!奶娘满脸鲜血,痛叫着捂脸跌倒!左右都被惊呆了,一时间没人回过神来,靖儿自己也被吓住,蓦的转身便跑。

“来人,快拦住陛下!”我失声惊呼,扔了玉梳朝靖儿追去。左右侍从慌忙围上前去,靖儿见此情状越发害怕,掉头往殿外玉阶跑去。内侍都已奔进殿来,门口竟无人值守,殿前侍卫隔得又远,竟眼看着靖儿跌跌撞撞往玉阶奔去。我心头惊跳,暗觉不妙,脱口道,“靖儿,不要——”

我话音未落,那小小身影在阶上一晃,立足不稳,一头扑了下去!

“皇上!”左右宫人一片骇然惊叫,殿前大乱。

我脚下虚软,跌倒在地,浑身剧颤,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皇上……宣……太医……快去!”

一名内侍从阶下抱起了孩子,慌忙奔回殿中,孩子瘫软在他臂弯不哭不动。

我心下全然凉透,手足皆软,被宫女扶至跟前一看,只见孩子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泛青,鼻孔中淌下一道殷红的血。

五位太医院长史诊视完毕,刚从殿内退出,萧綦便闻讯赶到了。我忙从椅中起身,急问太医,“陛下伤势如何?”

太医们面面相觑,各自神色惴惴,为首的傅太医皱眉禀道,“回王妃,陛下尚未醒来,经微臣等检识,陛下内腑骨骼均无大碍,但头颈触地时震伤了经脉,血气阻滞,风邪内侵,积郁……”萧綦打断他,沉声问道,“究竟有没有性命之危?”。

傅太医颤声道,“陛下性命无碍,只是,只是微臣不敢妄言!”

我心头顿时揪紧,萧綦冷冷道,“但说无妨!”

“陛下年纪尚幼且先天不足,体质本已嬴弱,经此重创恐怕再难复原,即使往后行止如常,也会神智迟钝,异于常人。”老太医以额触地,冷汗涔涔而下。

我颓然跌回椅中,掩住面孔,仿如坠入刺骨寒潭。萧綦亦沉默下去,只轻轻按住我肩头,半晌才缓缓开口,“可有救治的余地?”

五位太医都缄默无声,萧綦负手转向那九龙屏风,兀自沉思不语。一时间,殿上沉寂如死,四面浓重的阴影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萧綦抬手一拂,待太医和左右都退下之后,缓步来到我跟前,柔声道,“祸福无常,你不必太过自责。”

我黯然撑住额头,说不出话,亦没有泪,只觉心口空落落的痛,想去看一眼靖儿却全然没有力气。

“振作些,眼下你我都不能乱了方寸。”萧綦俯下(禁止)来握住我肩头,语声淡淡,却充满果决的力量。

我恍惚抬眸,与他峻严目光相触,心头顿时一震,万千纷乱思绪瞬时被照得雪亮。

眼下朝堂宫闱刚刚开始安稳,人心初定,再经不起又一轮的动荡波折。一旦皇上伤重的消息传扬出去,朝野上下必定掀起轩然大波。皇上好端端待在寝宫,何以突然受伤,谁又会相信真的只是意外?纵然萧綦权势煊天,也难堵攸攸众口,更何况一个痴呆的小皇帝,又怎么担当社稷之重——若是靖儿被废黜,皇位是否要传予子澹?若是子澹登基,旧党是否会死灰复燃?

我定定望住萧綦,冰凉双手被他用力握住,从他掌心传来的温暖与力量令我渐渐回复镇定,心头却越发森寒。

他望住我,淡淡问道,“皇上受伤一事,还有哪些人知道?”

“除了五位太医,只有乾元殿宫人。”我艰涩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