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第2/3页)

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他一走进奥兰斯卡夫人家的门厅就发现了那里放着帽子和大衣。既然她邀请了客人来吃晚餐,又为什么让他早来呢?纳斯塔西亚把他的衣服放在那些衣物旁,他仔细看了看,怒火逐渐转为好奇。他从来没有在上等人家中见过这么奇怪的大衣,只瞅一眼便能肯定两件都不属于朱利叶斯·博福特:一件是破旧而且乱糟糟的黄色宽松大衣,另一件是老旧褪色的披肩斗篷——有点像法国人称作“麦克法兰”的大衣。这件衣服似乎是为一个身形魁梧的人做的,显然被长年频繁穿着,绿黑色的褶皱发出一阵木屑的霉味,表明曾长期靠在酒吧墙上。大衣上放着一条破烂的灰色围巾和一顶颇像牧师帽子的奇特毡帽。

阿切尔扬起眉毛看着纳斯塔西亚想问个究竟,她也同样扬起眉毛,听天由命地用意大利语说了声“好了!”同时推开了会客厅的门。

年轻人马上发现女主人不在厅里,继而惊讶地看见火炉旁站着另一位女士。这位女士个子高瘦,仪态慵懒,穿着以环扣和流苏精心装饰的衣服,色调简单的格子、条纹和色块拼在一起,让人看不出设计风格。她的头发似要变白,但最终只褪为灰色,上面插着一把西班牙式梳子并裹着黑色蕾丝头巾,患有风湿的双手戴着缝补过的丝质手套。

在她身旁,两件大衣的主人们站在雪茄缭绕的烟雾中。两人都穿着晨礼服,显然早上穿上便再没有脱下。阿切尔诧异地认出其中一人是奈德·温赛特,另一位稍年长者阿切尔并不认识,那庞大的身躯宣告他正是“麦克法兰”大衣的主人。他虚弱、狮子般的头上长着皱巴巴的灰发,正挥舞着双臂夸张地比划,像外行的牧师向下跪的众人施以祝福。

这三个人一起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都注视着一束硕大的深红玫瑰,玫瑰以紫三色堇衬托,放在奥兰斯卡夫人常坐的沙发上。

“在这个季节这束花得多贵啊——不过当然,人们在乎的是它的情意!”阿切尔进门时,那位女士叹着气,断断续续地说。

他的出现让三人惊讶地转过身,那位女士走上前来伸出手。

“亲爱的阿切尔先生——我的半个侄子纽兰德!”她说,“我是曼森侯爵夫人。”

阿切尔鞠了一躬,她继续说:“我的埃伦收留我住几天。我刚从古巴回来,在那里和几位西班牙朋友一起过冬——他们真是讨人喜欢的显贵,是老卡斯蒂利亚最尊贵的贵族——我真希望你能认识他们!但我被我们这位好朋友卡弗博士叫走了。你不认识爱之谷社团的创始人阿加顿·卡弗博士吧?”

卡弗博士狮子般的头微微颔首,侯爵夫人又说:“啊,纽约——纽约——精神生活传到这里可真少啊!但看来你认识温赛特先生。”

“哦,是的——我认识他有一段时间了,但不是通过那个途径。”温赛特干巴巴地笑着说。

侯爵夫人责备地摇摇头:“你怎么知道呢,温赛特先生?精神随意而吹[26]。”

“随意——噢,随意!”卡弗博士声音洪亮地喃喃自语。

“请坐,阿切尔先生。我们四人刚才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便饭。我的孩子上楼换衣服了。她在恭候你,一会儿就下来。我们正在欣赏这些漂亮的花朵,她回来的时候一定很惊喜。”

温赛特依然站着:“我恐怕必须走了。请转告奥兰斯卡夫人,她弃我们的街道而去我们都十分失落。这所房子就像是一个绿洲。”

“啊,但她不会弃你而去的。诗歌和艺术对她来说跟呼吸一样必不可少。你写的是诗歌对吗,温赛特先生?”

“唔,不是。但我有时候会读诗。”温赛特说,朝大家点了点头,然后悄悄走出房间。

“一个刻薄的人——还有一点野蛮。但非常聪慧。卡弗博士,你觉得他聪慧吗?”

“我从来不想聪慧的问题。”卡弗博士严厉地说。

“啊——啊——你从来不想聪慧的问题!他对我们这些脆弱的凡人真是无情啊,阿切尔先生!但他只靠精神生活而活,今晚他正在构思即将在布伦科尔夫人家举行的讲座。卡弗博士,你出发到布伦科尔家之前有时间向阿切尔先生解释你对‘直接接触’[27]那发人深省的见解吗?哦不,我看已经快九点了,大家都在等你授课,我们不能再耽搁你了。”

卡弗博士对这个结论略显失望,但在拿出他笨重的金表与奥兰斯卡夫人的旅行小钟对过时间后,他还是不情愿地收起他巨大的四肢准备离开。

“我们稍后见,亲爱的朋友?”他向侯爵夫人建议。后者微笑着回应:“埃伦的马车一来我就去加入你们。我希望那时讲座还没开始。”

卡弗博士沉思地看着阿切尔:“如果这位年轻人对我的经历感兴趣的话,或许布伦科尔夫人会允许你带上他一起来?”

“噢,亲爱的朋友,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敢说她一定非常乐意。但恐怕埃伦指望着阿切尔先生的陪伴呢。”

“那,”卡弗博士说,“可就太遗憾了——这是我的名片。”他把名片递给阿切尔,后者看见上面用哥特式字体写着:

阿加顿·卡弗

爱之谷社团

基塔斯夸塔密,纽约

卡弗博士鞠了一躬走出房间。曼森夫人或懊恼或释然地叹了一口气,挥手让阿切尔坐下。

“埃伦很快就下来。在她来之前我很高兴能和你静静地待一会儿。”

阿切尔喃喃说着很荣幸能会面。侯爵夫人继续低声吁叹着说:“我全都知道了,亲爱的阿切尔先生——我的孩子跟我说了你为她所做的一切。说了你明智的建议:你勇敢又坚定——谢天谢地,还不算太晚!”

年轻人无比窘迫地听着。他想,奥兰斯卡夫人是否对每个人都赞扬了他为她调停私事?

“奥兰斯卡夫人过奖了,我只是按她的要求提供了一些法律意见。”

“啊,但是这么做——这么做的时候你就不经意地行使了——行使了——我们现代人管‘天意’叫什么来着,阿切尔先生?”女士大声说着,头歪向一边,神秘地半眯着眼,“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有人向我恳求,实际上是我是被找上门来——从大西洋的另一边专程而来!”

她扭头看了一眼,仿佛怕被听见一样,然后把椅子拉近了一些,举起一把象牙小扇子挡住嘴巴,低声说:“那是伯爵本人——我那可怜、疯狂又愚蠢的奥兰斯基,他只想让她回去,不管她提出什么条件。”

“我的老天!”阿切尔惊呼道,一下子站起来。

“你被吓到了?是的,当然,我明白。我不会为可怜的斯坦尼斯拉斯说话,虽然他总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也不为自己辩护——他拜倒在她脚下,我也在场,”她拍了拍自己瘦弱的胸脯,“我这里有他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