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悦一个影子(第3/3页)

《一首诗的脚注》和《论W.H.奥登的长诗〈1939年9月1日〉》为我们展现了布罗茨基令人晕眩的细读技艺,在各个层面上,这种技艺首先都基于敏锐的听觉。譬如这样的表述:“……‘在第五十二大街’的三个重音,使得这句子坚固和直接如同第五十二大街本身……这两行诗中对重音作出的节拍器式的分配,强化了做学问特有的不动感情,但敏锐的耳朵会在遇到‘这整个冒犯’时竖起来细听……请注意这个通过‘made’(驱使)来联系‘mad’(疯狂)和‘god’(神祇)的三音节押韵所蕴含的美……请注意奥登在这里做了什么。他做了不可想象的事情,为爱提供了新押韵:他拿‘爱’(love)来与‘佳吉列夫’(Diaghilev)押韵”;或是这样的句子:“一个诗人是这样一个人,对他来说,每一个词语都不是思想的终点而是起始;他在说出了‘rai’(乐园)或‘totsvet’(来世)之后,一定会在精神上踏出下一步,也即为它找到一个韵脚。于是‘krai’(边缘/王国)和‘otsvet’(反映)便出现了,从而延长了那些其生命已结束的人的存在”……好了,我必须在引用时适可而止,否则就只有把整个文章全部重抄一遍,而当我在一篇现代诗论中看到这样层出不穷的基于听觉和灵魂感官的具体认知,以及随之而来的教人眼花缭乱却细致入微的韵式分析,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觉得特别的感动。“对一位诗人来说,词语及其声音比意念和信念更重要”,我不仅在目睹这样纯正踏实的诗人宣言,也在目睹这样的宣言如何自然地在一个诗人的文字中实现。

对布罗茨基而言,精神和韵脚是一致的,语义学与语音学是一体的,后者甚至还处于优势地位。他一再强调诗学语言凭借韵律和节奏的自我生成特质,“诗学语言拥有自己的特殊动力,并赋予心灵运动一种加速度,把诗人带往比他开始写诗时所想象的还要远得多的地方。不过,这事实上是创造性活动的基本机制;一旦与它接触,一个人便永远拒绝所有其他思想和表达——传递——模式”。这并非对生活的逃避,而是对生活的创造;并非什么“偏要把格律学拔高至形而上学的怪异奇谈”(库切《布罗茨基的随笔》),而是尝试将形而上学拉回至大地上具体肉身的不懈努力;一个人唯有领略过这样崭新的生活,唯有忠实于具体的情感遭际,他才有可能更好地与现实相处,既不屈从于邪恶和暴政,也不屈从于任何“抽象的正义、笼统的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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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为止,我仅仅涉及了这本书的一半内容,而盘桓在中国几代文学青年集体记忆中并令他们牵肠挂肚的,其实只是另一半的内容,是一个流放者对于极权社会里的日常生活、政治体制乃至文学状况的回忆、审视与反思,作为一种人所皆知的参照物和借力打力的工具。

但我对此却并没有什么更有价值的话要说。我只知道约瑟夫·布罗茨基一直拒绝在流亡地展览自己的创伤,拒绝用怨恨和控诉代替自我省察,并坚持教导学生“要不惜一切代价避免赋予自己受害者的地位”;我只知道他一直没有失去自己作为一位白银时代传人的基本教养,即把自己抛入时间和语言的洪流中,坚持与那些永恒者为伴。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行将结束的时候,国内曾流传过一篇叫做《我们这一代人的怕和爱——重温〈金蔷薇〉》的名文,向那些在严酷的政治环境下饱受蹂躏却依旧能奉上同情、温柔和爱意的俄罗斯灵魂致敬。只是,后来的现实表明,当时的作者恐怕过高地估计了《金蔷薇》对他们那一代人的影响,他们那一代的很多人,在“怕”之后接踵而至的,并不是“爱”,而这也像病菌一样感染了后来的几代年轻人。

“每逢你要使用某个贬义词,不妨设法把它应用到自己身上,以便充分体味那个词的分量。如果不这样,则你的批评充其量只是为了把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清除出你的系统,如同几乎所有自我疗法一样,它治愈不了什么……”我愿意把布罗茨基的这段话贴在书桌前,作为一种时时刻刻的提醒。

一种痛苦,抑或很多种痛苦,何以必须经由某种非痛苦的方式表达出来,何以必须通过此种方式表达才有可能更为庄重、有力,更不虚妄,我想,这或许是《小于一》中诸多回忆文字能够给予个人的最大教益,而这种“非痛苦的方式”,在其最严苛的意义上,就是爱的方式。我在阅读《一个半房间》这篇文章的很多个瞬间,都仿佛在黑暗中观看《星际穿越》,某种程度上克里斯多弗·诺兰是对的,爱和写作,才是这个世界最恒久存在的科幻,那种穿越一切时空的阻隔抵达亲爱者房间边缘的奇迹,其实一直就存在,而构成任何虫洞、超立方体乃至时间通道的主要成分,就是爱。从爱和教导的层面,我把《小于一》中的这些回忆文字也称作文学批评。

但愿我,虽然跟他们一样

由爱若斯和尘土构成,

被同样的消极

和绝望围困,能呈上

一柱肯定的火焰。

——奥登《1939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