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者凡内莎 1980年·秋天(第3/6页)

到学校,再到放学这段时间,没什么好形容的。

你其实一直都无法明白,坐在身旁的这些同学,为什么每一个都看起来那么开心?她们叽叽喳喳地聊着昨晚看的电视节目,流行的化妆技巧,还有隔壁班男孩的长相,当然,还有其他女生的长相。她们用严厉的眼光,狠毒的语言,去尽兴地批评这些男生和女生的长相与穿着,仿佛她们的世界中只有这件事情重要,其他都可以不管。

这些形容长相的词语如同长满毒汁的果实,狠狠地砸烂在四下的空间里,把四周弄得污浊肮脏。这种充满暴力的语言让你受不了,所以你养成一个习惯:把一对小型的耳机塞在头发底下的耳朵里,再把音乐开到最大声。你觉得唯有这样才能有一点自己的空间,这世界也会清静一些。

你喜欢也只听爵士乐。随身听里面都是爵士乐。

你深深觉得,只有爵士乐这种类型的音乐以轻松的方式演奏出的沉重的悲伤,才最符合你的人生,你这个人。

上课时,老师不会叫你起来回答问题,因为他知道你的表现不会让他满意。你总是这样,顺从老师的要求,但是若要你多讲什么,你就以沉默抵抗。他们刚开始时都会不满:

安娜,你可以再说说关于……或者再举更多的例子吗?

你的表情木然。老师们通常都不会太为难你,但是一开始会因无法了解你的沉默而抛出更多的问题。这时候,你身边的这些同学,这些聒噪的同学就会开始喧嚣着:老师!安娜不会再说话啦!这个人惜字如金啊,倒不如点名别的同学比较不会浪费大家的时间!

这个时候,仅有这个时候,你会感激这些平时你不想看见的同学。

放学时间到了。你走到校门口,往左边方向走去,你的余光瞥见凡内莎在你的后头。凡内莎个子矮小且终年低头走路,头发永远盖到额头下方,在你的后方大约两公尺的位置,低着头,躲着阳光。

你记得她,你当然记得她。她是一个因为姐姐(是叫琳达的女孩吗?你对此还有些印象。一个月前的海报事件,其实让你的心情大受影响,也让你对人性有更深的绝望),或者还因为家庭的影响,而变得怯弱怕生,也变得非常没有自信。

这是她的错吗?当然不是,但也是。

你觉得家庭的影响几乎可以令一个人重生,也可以毁灭一个人。这是你的经验,你曾经亲身的经验。但是这个影响又可以维持多久呢?

你自问自答。一辈子。一辈子都会受家庭的影响。

你知道凡内莎曾经有段时间形影不离地跟在你的后头,像一个漆黑的影子,一个没有名字的跟踪者,一个没有思想的空洞的人。

你会这么想是有原因的,因为你看见过她望着你的眼神,那种疯狂的迷恋,深深的、某种绝望至极的迷恋,那双里面塞满了你身影的眼眸。

你记得这个如陷在没有出路的泥沼的眼神。你认得这个眼神。

你在打包行李时,坚决地拿走两样东西:葛罗莉的藤编草帽和法兰西的深蓝衬衫。最后你甚至决定,把这两样东西穿戴在身上,离开这个家,因为这是你与哈特曼在圣诞节一起在T市的华登百货买的。

那也是你们在彼此生命中最后一次交汇。

哈特曼,也是拥有这样绝望眼神的人。

你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用着这样空无的眼睛深邃地望着你的父亲法兰西和母亲葛罗莉,还有年幼的你。

当时,你决定走向前抱住他,那个时候,你感受到他的内在,而他是那样一个晶莹剔透的好人,内在纯粹得让人想落泪的好人。

你深深地以为,眼前这个人,至少还有这个人,可以跟你一起对抗这样的命运。他是唯一一个会告诉你你的人生不是一个错误的人,你可以重新开创一个全新的、没有这些伤害的人生。

但是你错了,你发现自己的猜想是错误的。他把你从交叠在一起的命运中推开,你明白除了死,除了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继续存在的理由。

你低下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头。接着,你看见背后的凡内莎转进另一条巷子中。

这样很好,你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迷恋我,不要这样期待我。我不值得。

你继续往前走,回到了马兰伦大道的家。

在你把口袋里的钥匙掏出来之前,让自己好好地站在门口,细心地观望这个用木头雕成的门。以前的家也是这种门,或许在S镇上的每户人家,用的都是这种门。大方美观,在细微处又看得出质感。

你记得你的姐姐,应该说是前一个家庭的姐姐,罗亚安,她常常牵着你走到门口,低下头来亲你的额头,告诉你她非常爱你。

你闭上眼睛,仍记得那个亲吻的温度。

你很想念她,但是你知道,即使你们住在同一个镇上,也认不得彼此了。因为你一离开那个家,你就改变了,改变得非常彻底。这应该说是你天生的能力(恐怖的能力),一进入不同的家,那种力量,也会因此随之配合,转变、到达另一个层面。

如同一颗钻石的不同折面,不同亮泽,随着日与夜变化的天性。

当你变成法兰西与葛罗莉的独生女,你的气味与面貌皆与以前不同,彻底不同。你明白除非你死,除非在体内原有的能力消逝,你的姐姐才会认得你,才会知道你是她朝思暮想的罗亚恩。

你很想哭,但是你还是忍住了。

你拿出钥匙,把门打开。你的母亲葛罗莉正在厨房做晚餐。晚餐是新鲜的凯萨色拉,上面会铺上厚厚的一层鲔鱼与起司片,还有涂上奶酪的法国面包,还有海鲜意大利面,都是你最喜欢吃的。你坐到餐厅的桌上,从书包里掏出那本看了一半的茨威格的小说,嗅闻着食物的香气。

“妈,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葬礼上一定要放埃灵顿公爵、阿姆斯特朗,或者是任何人演唱的爵士乐。”

你知道自己即将离开,这句话一定要现在说,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什么!你说你有一天怎样?”母亲不悦地提高音量,希望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很确定,再说几十次都没关系。

“我死了,如果我死掉的话,丧礼上一定要放爵士乐。”

“你这小女生怎么回事!好好的,说这些干吗?”你的母亲眉头皱起,非常不高兴地转身,手上继续搅拌着色拉。

“妈,你不要管嘛,就记着我说的这个小小心愿就好了啊!”你把话说完,假装没事地低头看书。

因为,这是你唯一可以为我做的,你在心里想。你唯一可以替我做的,终我一生只要求你这件事情,希望可以如我的愿,在灵魂还未远离的时候,仍能听得见熟悉极了的、一首首既轻快又沉重的爵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