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者凡内莎 1980年·夏天(第4/6页)

事情发生的那天,是个夏季将至的大晴天。

我记得那天上完游泳课后,我一个人去更衣室,看见班上的同学在我进入更衣室时全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本来就极怕生,也非常不喜欢引人注意,所以这些注视让我很不自在,也让我想起以前的许多不愉快回忆:穷酸的母亲第一次在鲁迪中学让我出糗,那早已塞进心底的熟悉的酸腐气味在嗅觉中散了开来……

我一边忍受着这些目光,压抑脑中所有不愉快的联想,一边到自己的置物柜中拿出衣服换上。没想到就在我合上置物柜的铁门时,看见那张贴满所有泳池置物柜上的海报。一个铁柜都没有放过,满满的海报,上面的女生对着大家露出淫荡的笑脸。

琳达。我那个整天与男孩子们鬼混的姐姐。或许是那些男孩们中某个的女友,因为不满琳达的作为而特别制作了这张海报,张贴在女生的更衣室中。

我的血液瞬间凝结。

“凡内莎,这是你姐吧?”我旁边的同学推推我,口吻相当鄙视。

“哇,好会动脑筋啊,跟大家都上过,做妓女做到学校来了!”

同学中突然叫喊出这句话,大家一哄而笑,尖叫与煽动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更衣室中,像是一波极大的海啸将空间整个淹没。我没有回答,脑中空白一片,血液此时似乎全部冲上了脑门,昏胀胀地全部塞满,一股强烈的晕眩与恶心感从身体里浮出。我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唇,费力地握紧铁柜上的把手。

大家笑闹过后,没多为难我,一边像喊口号般喊着“贱货琳达!贱货琳达!”一边走出更衣室。等到这声响在远方消失,我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跌坐到铁柜旁边的椅子上。一抬头望着那一张张满满都是琳达的海报,羞愧与愤怒的情绪蜂拥上且褪去后,心里涌上的是一种十分陌生、即刻想要去死的模糊念头。

就在此时,我听见窸窣的撕纸的声音从后方响起。声音很小,但是持续地引起我的注意。我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一格格置物柜的尽头,看见一个中等个子、身材略瘦、仍穿着学校的黑色泳衣的女生,金色的头发披垂在两边肩膀上,正滴落着透明的水珠,认真地用手指抠撕着一张张海报。

那是安娜,我后来才知道她的名字。当时我不认识她。我在班上见过她,如我一样安静的女生,从未打过招呼讲过话,只是看过几次在课堂上沉默的身影,以及总是低着头走过走廊的模糊印象。当时我有些震惊,不晓得她为什么会帮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连衣服还没换上,就站在这有些冰冷的更衣室中,撕着那一张张与她无关的海报。

“谢……谢谢你。”我走近到她身边,怯怯地吐出这句话。她回过头对我微笑时,十只手指并没有停止撕剥的动作。

后来我与她一起在更衣室中,花了两个多小时把所有的海报都撕了下来。在这过程中我们没有对话,回想起来,安娜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说话,她很认真地重复手上的工作:用手指头把海报撕下,毫不犹豫地揉成一团(始终把琳达的脸包覆在纸团里),走到置物柜旁边的垃圾桶丢掉。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的眼中只有安娜。

“安娜是个很安静的女生。她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与人群待在一起,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行动,像一个神秘的独行侠。”

苏利文警官点点头,低下头在自己膝盖上的笔记本中写了些字。

“你知道她离家出走时去了哪儿吗?”

“我……我不知道,”我闷闷地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她没去学校已有一段时间。她没来的第二天,她的母亲来学校找过导师。当时同学们都以为她生病了,她的母亲来学校帮她请假。但是后来过了一星期,安娜还是没出现,班上有些人开始传言她与镇上那个流浪汉绿怪人私奔,也有人说是绿怪人绑架了她!”我压低声音,像在讲述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流浪汉绿怪人?”苏利文挑起眉毛,手上的原珠笔飞快地在纸上写了些字,然后神情凝重地盯着我。

“就是天天穿着一袭相同的军绿外套、看起来很脏、时常在商店街附近徘徊、捡拾地上的烟蒂抽的那个人。”

“你是说流浪汉哈特曼?”他皱了皱眉头,拿起桌上母亲刚刚放下的热茶,放在嘴前停了一会,又仰头一口气喝掉,然后清了清喉咙。

“我不晓得他的名字。”

苏利文再度点点头,从他的表情看得出,他明白那人是谁。

绿怪人是S镇远近驰名的流浪汉。

没有人知道他是原本就居住在这里还是如同大家一样从外地来到这里的。大家私底下都戏弄地叫他绿怪兽,或是绿怪人。他终年穿一件军绿色迷彩大衣,挂在高大驼背的身上,底下是一条破损乌黑的深蓝色丹宁裤,连华氏87度的夏日高温都无法让他脱去这身招牌装扮,不由得让人联想他大衣底下的皮肤是否溃烂得让他羞愧地想遮掩,或者包裹在里面的身躯其实是多了一只手或多了一些其他奇怪器官的怪物?

绿怪人年纪不大,我猜他的年纪或许只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佝偻的身型并没有掩盖他修长的身材与年轻的甚至还有些娃娃脸的长相。但在满是胡茬的皮肤上却布满发脓红肿的脓包与痘疤,像是长了水痘未好或是严重的天花患者,再加上他一身臭气熏天的气味,许多保守的居民看见他都闪避得老远,有些小孩甚至习惯站得远远的,拿石头丢他。

我曾经想象过他如果换上干净的衣服,脸上的痘疤脓疱全部消失,看上去应该会是个英俊的年轻人,像高中里最受欢迎的那位化学老师,身边总围着一群爱慕的女学生,永远都有收不完的情书与信件。但是看起来绿怪人绝对不懂干净打扮的重要性,于是他只会得到一堆奚落的嘲笑声与被掷石头的命运。

他时常出没的地点很固定,集中在S镇中心主要的商店街。我记得绿怪人非常喜欢去南西咖啡馆,在咖啡馆前捡拾群聚在外头打扮成牛仔样的中年人的烟蒂,再躲到旁边的屋檐下去抽。我从未看过他们嘲笑他,甚至还有几个看见他时颇开心地上前与他聊上几句,请他喝几瓶啤酒或一两杯咖啡。

我想是因为绿怪人的气质。他有种奇怪的、与他的打扮和落魄外表不相称的气质,或许是因为那双绿得像是清晨时山中澄澈透明湖水的双眼,以及深邃得无法形容的表情。我曾偷偷看过他与走出咖啡馆外扫地的老板娘南西说话,他一开口,所有的落魄与肮脏感好像瞬间都隐藏到他的话语之下;微微地倾头聆听,嘴上没有微微露出的笑容,还有那双出奇专注地凝视着你的眼睛,都让人感到诧异。我记得原本阅人无数说话速度如同机关枪的南西,似乎也吓了一跳,结巴地告诉他,如果天气冷,可以进来咖啡馆里坐坐,她通常都会在吧台熬煮一锅蔬菜汤请大家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