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氏的作品[1]

永井荷风 著

谭晶华 译

迄今为止,在明治现代文坛,成功开拓了一种不曾有任何一人着手或试图着手开拓的艺术的,就是谷崎润一郎氏。换言之,谷崎润一郎氏就是现代作家群中完全具备无人可有的特种素质和技能的作家。

我光荣地担任其作品的评论人,将他以往发表的作品中特别引人注目的列举出来。那就是已经停刊的《新思潮》第二号上所载的剧本《象》、同杂志第三号上所载的小说《刺青》、第四号上刊载的小说《麒麟》,以及《昴星》第三年第八号所载的小说《少年》和同杂志第九号上所载的小说《帮闲》。然而谷崎氏如今正是最具创作灵感的时段,一定会不断发表令吾人震惊的作品的。不过,就已经发表的上述作品来看,已经可以充分地了解他是一位当代稀有的作家。

剧本《象》表现享保年间日枝神社祭礼行列及路旁群众所反映的江户时代的氛围,甚至可以把它看作是采用剧本形式的一场写生。此外,小说《刺青》是以江户时代刺青师清吉对于刺青疯狂的艺术感悟为中心写的逸闻,在我看来,这部作品是他作品之中的头号杰作。

从这两个短篇中吾人可以了解到:谷崎氏的艺术并不是受到了明治文坛哪位前辈的感化,亦没有受到文坛上不时提倡的艺术法则和主张的影响,完全是来源于他自身深刻精神生命的神秘冲动。借用上田先生对于谷崎氏作品的评语来说,那是因为作家感动的背后横卧着过去的“文明”。其缘由中,不论是《象》还是《刺青》,他为了再现过去的时代,完全没有必要采用旧式方法,即披沥历史考究的结果,采用从外部生活的形式去描写过去时代。如果说他的作品中有历史的考究,那也只不过是文辞形容一类的装饰而已。谷崎氏常常以令人惊异的简明文章,直截了当地抓住江户的灵魂,为读者示意。

在剧本《象》当中,他以如下简单的会话,十分巧妙地令人们想起了那个时代、人物和生活。

工匠男二:“是这个理。比起神轿来,大家还是更想看拉象的彩车吧!”

工匠男一:“你朝半藏御门那边瞧瞧吧,简直是人山人海呀。”

还可以看看短篇小说《刺青》开头那一段。

那是人们把“愚蠢”当作高贵道德尊崇的年代,世人也不像现在这样互相猛烈地倾轧。老爷和公子脸上不见阴云,侍奉的女佣和花魁们的笑料不断,靠卖弄嘴皮子的司茶人和帮闲之类的职业相当盛行,社会上一派歌舞升平、悠游自在。女定九郎、女自雷也、女鸣神……当时的戏剧、草双子均以美丽的人为强者,丑陋的人为弱者。人人努力变美,使得大家朝天秉的身体注入色彩,鲜艳浓香、绚丽多彩的线条和颜色在当时人们的身体上跃动。

谷崎氏的《麒麟》开头处也同样以一种独特的笔法,以几行简短的文段巧妙地写出了作者想要说明的故事气氛。

公元前四九三年初春,鲁定公举行第十三年郊祭,孔子在几位弟子的跟随下,坐马车从他的故乡鲁国踏上传道之途。

泗水河畔,青青芳草吐嫩芽,防山、尼丘、五峰山顶积雪消融,北风如同匈奴,裹挟着沙漠的沙石呼啸而来,仍然吹送着严冬的余韵。精神抖擞的子路身穿随风翻飞的紫貂皮袄,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呈深思熟虑眼神的颜渊、具品格笃实风采的曾参穿着麻草屐紧随其后。老实厚道的驭手樊迟,手持驷马的马辔,不时偷窥马车上夫子衰老的容颜,为老师令人痛心的流浪生涯流下悲伤的泪水。

一行人来到鲁国国境,人人留恋地回首眺望故乡,只见来路隐没在龟山背后,看不见了。这时,孔子执琴吟唱:

予欲望鲁兮,

龟山蔽之。

手无斧柯,

奈龟山何!

声音古朴而沙哑。

吾尤其觉得完全可以用《麒麟》的文章与法朗士[2]的《苔依丝》和《巴尔博·布留》的开头处相媲美。倘若用聆听歌剧舞台开幕时长笛和管弦乐前奏曲的心情来打比方,那么《刺青》的开头处就恰似三味线弹奏的序曲。

※ ※ ※

谷崎氏的作品中可以明显地看出三个特质。

首先是由肉体的恐怖而滋生的神秘幽玄。从肉体上的残忍出发,反动性地可以得到痛切的快感。《刺青》的主人公清吉持有一种“不为人知的快乐和夙愿”,那就是“当他的针尖刺入人的肌肤时,带着殷红的鲜血肿胀起来的肌肉的疼痛,会使大多数难以忍受的男人发出痛苦的呻吟,然而,这种呻吟越是响亮,清吉就越能感到难以名状的愉悦”。这一篇小说的重点在于如此残忍的艺术家将在深川女子洁白的肌肤上刺上代表自己精神的蜘蛛刺青。《麒麟》这一篇中,插入了齐灵公为了爱妃南子夫人使一群受处罚的罪人在被鲜血染红的宫殿阶梯下蠢动的一节。稍长一点的短篇小说《少年》整篇尽是由肉体上的残忍和恐怖写成的作品,他必定会将最使人战栗的事件用美丽的文章、在美丽的诗情中展开情节,犹如我们在歌舞伎的舞台上体味“杀人场面”一样,只会给观众带来地道的、经过洗练和琢磨的艺术的感动。这一点换句话说,作者可以从肉体的记述中直接创造出精神上神秘幽玄的氛围。这由自己所受到的肉体的恐怖而产生的灵魂的不安,在其创作中再进一步,我相信很容易使谷崎氏磨炼成波德莱尔[3]和爱伦·坡[4]的意境。

《少年》这篇作品,与作者下一篇作品《帮闲》骨子里的东西相同,当来自他人的侮辱到达极致,反而会使他感到一种痛切的娱乐性的安慰,这一病态的心理状态得到了毫无遗憾的解剖。将前面提到的肉体上的恐怖和对于这种屈辱的病态性的狂爱合在一起,谷崎氏把自己的作品做成了达到极致糜烂的颓废艺术的最好范例,可以说已经是颓废的艺术。那么,对于令人对这位作家的人格、思想感动的背后所盘踞的所有遗传性过去文明的烦恼就无须再作说明了。

谷崎氏作品的第二个特征是完全都市化。正因为从江户到后来成为东京的都市是他思想的故土,所以从广义上看,他的作品可以说都是乡土性的。有无乡土的精神,对于几乎所有的近世艺术而言,具有何等重大的关系,吾人只要看看瓦格纳、易卜生[5]、格里格[6]、邓南遮[7]的作品就会明白。说到身为都市人的谷崎氏的作品,令人特别感受到都会这一点的,吾不能不想起上田敏先生在《漩涡》一作中的一节论述,因为它可以强有力地证明谷崎氏作为一位文学家的优秀人格。《漩涡》第八回的结尾处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