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第3/5页)

一开始我身旁空着的贵宾席,不知什么时候起被人坐满了。第二、三次电灯再亮时,发现我左边的座位上坐着一对男女。

那女的看上去二十二三岁,实际上该有二十六七岁了吧。她将头发梳成三个圆圈,用天蓝色的披风裹住全身,露出了鲜艳欲滴的美貌。难以分辨她是艺伎还是小姐,从同伴绅士的态度推测,似乎不像是正经人家的夫人。

“……Arrested at last(终于被逮住了)……”

女人小声念出影片里的说明。她将土耳其M.C.C烟卷浓郁的香味喷到我的脸上,那比手指上戴着的宝石更大的眼珠,在黑暗中偷偷瞄着我。

与她妖艳的身姿不同,那类似粗杆三弦师傅的沙哑之声传来。——那声音正是我两三年前去上海的航海途中,偶然在轮船中有过一段关系的T女。

记得那时候女人身穿的服装分不清是商人还是一般良家妇女。船上与她同行的男子与今夜的男人容貌风采截然不同,不过,也许连接着这两人中间的无数个男人宛如锁链一样贯穿了女人过去的生涯。总之,她是像蝴蝶一样从这个男人飞向另一个男人的那类女性,这是毫无疑问的。两年前在船上熟识以后,我们俩由于种种缘由并未说出自己的真姓实名,连对方的地址、境遇都不清楚就抵达了上海。而我对于恋上自己的女子随意敷衍,不露声色地销声匿迹。那以后,只以为是太平洋上梦中之女的那个人,竟然在这种地方再见,简直是纯属意外。那时候稍感肥胖的女人,如今瘦了下来,身材苗条,长长的睫毛下水灵灵的大眼睛仿佛擦拭过似的,极其清澈,具有不把男子放在眼里的严肃威猛的权威。那生动的嘴唇似乎一碰就会流出鲜血一般。长长的发际几乎遮盖了耳朵,鼻梁高耸,看上去比过去更加挺直。

女人是否已经认出我来了?这一点尚无法断定。场内电灯大放光明时,她与同伴的男子悄悄嬉戏,把我小看成普通妇女,并未特别留意。事实上,她坐在我的身旁,使我对一向得意非凡的打扮感到了自卑,与这位表情自如、活灵活现的妖女的魅力相比,我觉得相形见绌,穷尽技巧的化妆和穿着,显得浅薄和丑陋,简直像个怪物。不论是女性化打扮还是美丽的容貌,我终究不是她的对手,恰似月亮跟前的星星,可怜地虚化黯淡了。

朦朦胧胧罩满剧场内的浑浊的空气中,清晰地浮现出不见阴影的鲜明轮廓,那双从披风里伸出的柔美的手,水中鱼游动似的娇艳,在与男人对谈的时候,她不时抬起梦幻般的眼睛,时而仰望剧场天棚,时而紧蹙双眉俯视观众,时而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每一次都露出别有情趣的表情。即便在楼下场内的角落也能看到她任何时候都表现生动的两只大眼睛,好似两颗明亮的宝石。她脸上所有的器官,都在发挥观、嗅、听、说的功能,余韵丰饶,与其说那是一张女人的脸,毋宁说那是诱惑男人心灵的甜蜜诱饵。

剧场内没有一个人将视线投向我,对于那个夺走我人气的女人的美貌,我愚蠢地开始感到愤怒和妒忌。对于自己肆意玩弄又随意抛弃的女人容貌的魅力,居然转瞬之间就光芒尽失,感到窝心。说不定是那个女人认出了我,故意在进行嘲讽式的复仇吧。

我觉得自己心中那鲜艳美貌的嫉妒之情,渐渐演变为恋慕之情。作为女性形象竞争中败北的我,这一次又想以男性的身份征服她并以此为傲。如此一想,在一种难以抑制的欲望驱使下,真想冷不防地猛抓住女人柔软的身体使劲摇晃一下。

你可知道我是谁?今夜久违地再见你,我又开始恋上了你。你不想再和我握一下手吗?明天晚上,你不想再到这个位子上来等我吗?我不喜欢把自己的住址告诉别人,所以只希望明天你能在这个位子上等我。

趁着黑暗,我从腰带里拿出白纸和铅笔,潦草地写下这些文字,将纸条悄悄扔进了她的和服衣袖,然后一直窥视着她的动静。

十一点左右片子放完为止,女人一直在静静地观赏电影。等到全体观众都起身往场外拥挤的混杂之时,女人再一次在我耳边小声说道:

“……Arrested at last(终于被逮住了)……”说着,用比先前更加自信的眼神大胆地凝视着我的脸,最后与那个男的一起隐没在人群之中。

“……Arrested at last(终于被逮住了)……”

女人在不知不觉之中竟然发现了自己,想到这一点,我不禁悚然。

虽然如此,可是她明天晚上会如约前来吗?我无法猜测比过去阅历更加丰富的女人的能力,就做出像以前那样的举动,是否反而会被她抓住弱点。我带着种种不安和疑虑返回寺庙。

像平时那样脱下上衣,只剩一件衬衣时,从头巾后面啪地掉下一个折成方形的纸片,上面写着“Mr.S.K”。

透过潦草书写的墨水笔迹,看上去就像发出珍珠丝绸般的光亮。没错,就是她书写的。看电影的过程中,她好像去上过一两次洗手间,看来她就是在那时写好了回信,悄悄塞进了我的后衣领。

在意料之外的地方见到了意料之外的君,即使你乔装打扮,三年来梦寐难忘的这一位的面影,如何会疏忽看漏?妾打一开始就知道戴着头巾的女人是君,觉得依然有着好奇之雅兴的君很有趣。妾想,君说要见妾,或许也是出于这种好奇之雅兴吧。太叫人高兴了,简直让人无法分辨,依君的吩咐,明夜一定恭候。然妾亦有自身的情况和考量,能否请君于九时至九时半之间到雷门?那儿有妾遣去迎君的车夫,必能找到并将君接到寒舍。诚如君之住址须保密一样,今日妾之住处亦无法告知。在车上,会请君用眼罩蒙上眼睛,敬请原谅。若君不肯应允,则妾将永远与君无法谋面,还有比这更令人伤心之事吗?

在阅读此信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不知何时起完全成了侦探小说中的人物,不可思议的好奇心和恐怖在脑海中盘旋。令人感到那女人因为十分了解我的癖好,才故意搞出那样的名堂来。

第二天晚上,下了场瓢泼大雨。我完全改变了穿着,在对襟大岛绸衣服上穿上用橡胶布抽紧的外套,暴雨噼噼啪啪地打在绢布雨伞上,我迎着水流外出。新堀的沟渠泛滥,弄得大街上水漫金山,我把布袜子脱下掖在怀里,水淋淋的光脚在成排民居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充沛的雨量从天倾泻而下的喧嚣声中,什么都被浇灭了。原本热闹非凡的广小路大街上,大都防雨套窗紧闭,两三个男人将衣服的后襟撩起掖进腰带,好似败兵在溃逃。除了电车劈开铁轨上的积水向前行驶之外,只有竖立的一根根电线杆子和广告的灯光,朦胧地照亮大雨迷蒙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