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华氏一千八百度[14]

1988年的夏天潮湿苦闷，但托马斯·梅杰不在乎。学校放假了，他门门功课都是优。他十八岁了，九月份就要去利兹上大学。假期那么漫长，一分一秒都渗透着舒适愉快。

而且，托马斯坠入了爱河。

但是不仅如此，让他一直啧啧称奇还有点困惑的是，那个女孩竟然也爱他。

她叫劳拉，自从圣诞节以来，他们一直形影不离，他们一起喝百加得酒和可口可乐，她带他去中学六年级的庆祝活动中跳舞，托马斯其实打心眼里不愿意去，却还是去了。他们跳舞时的曲子是史密斯乐团的《如果你听过这首歌，就当我没唱》，好吧，其实是劳拉在跳，她时而压低身体，羊毛衫便从她的手臂上滑下来，滑到她的背上，袖口被她攥在拳中，而托马斯只是在胡乱摆动身体，一点没有节奏感。一曲终了，她非要他去给她买杯喝的，这之后，她对着他整整数落了撒切尔夫人半个钟头。她是个很强势的姑娘，聪明风趣，而且，她是个大美人。即便是现在到了夏天，托马斯仍在想，什么时候她不会再情人眼里出西施，到时候，她会皱着眉头看着他，不明白他们当初那个晚上喝醉了，只是在挂着百叶窗的商店门口接了个吻，可为什么他们的关系会持续这么久。但这样的情形到现在都还没出现；他们都申请了利兹大学，并且都被录取了，托马斯学的是化学工程，劳拉学的是历史和政治。

托马斯起床后发现下雨了，一整个夏天都在下雨，不过他一点也不介意。他母亲在厨房里，一边洗碗碟，一边听广播一台早间节目的尾声。托马斯扑通一声坐在岛台，看着他母亲在水槽边忙活，她的橘红色裙子被深色松木厨台遮住了。早间节目是由西蒙·梅奥主持的，而他母亲并不待见此人。她就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把迈克·史密斯赶走了。托马斯还是挺喜欢梅奥的，但通过劳拉，他心领神会地了解到，除非是约翰·皮尔主持的晚间节目，否则广播一台的节目都没什么意思。西蒙·梅奥正在播玛莎·里夫斯和文德拉斯合唱团演唱的《热浪》。托马斯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但在那天之后，他再也不能听这首歌了。

“成功固然好，只惜良机少，一场热浪。”托马斯的母亲说道。特蕾莎·梅杰只有四十出头，但在托马斯看来，自从两年前他父亲去世后，她就很显老，整个人像是皱缩了一般。在葬礼上，她把他带到一边，说：“你们两个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你小时候那会儿，你们父子俩的感情多好啊。”

两年前，也就是1986年的夏天，在卡弗舍姆，他们站在亨利路公墓火葬场的圆顶大楼外，那一天风和日丽，天气很好。有很多人来参加葬礼，弗兰克·梅杰要是知道来了这么多人，一定会很满意。托马斯沉着脸，环顾一张张脸。她来了吗？就是那天下午在电影院外坐在车里的女人。来的大多数人他甚至都不认得。有很多女人，托马斯不知道弗兰克·梅杰是不是像一场森林大火，和她们每个人都曾有过干柴烈火的艳史。托马斯还想知道，他会不会对他的婚外情如数家珍，当成收藏品，就好像他喜欢新车、暖房和阁楼的改造一样。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托马斯说。他穿着黑色牛仔裤和黑色T恤衫，外面套着军用夹克。

“你明白。”特蕾莎·梅杰说。她紧紧抓着皮特的手，她给他穿了一身黑色小西装、白衬衫，还给他戴了一条卡夹式领带。皮特哭得双眼通红。特蕾莎看起来筋疲力尽，脸色苍白。“你小时候那会儿，你们父子俩的感情多好啊。”

托马斯说：“看，皮特，玛格丽特阿姨和几个堂哥在那边呢。你过去和他们打个招呼吧。”

皮特悲伤地点点头，走开了。特蕾莎看着他：“为什么把他支开？”

“因为他无须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有那么一刻，他本以为他将吐露实情，将把看《星球大战》电影那天发生的可怕事情告诉她。但他只是这样说：“我一直都不是爸爸理想中的孩子。”

特蕾莎面露惊讶之色：“你这么说真是太可怕了。他一向都很溺爱你。”

“确实，但那是在有皮特之前。皮特更像他。他喜欢踢足球、爬树、汽车，反正就是喜欢所有男孩子都喜欢的东西。爸爸并不了解我。他不喜欢我喜欢的东西。他不懂科学，不喜欢音乐，不爱看书。他觉得我是个怪胎。他觉得我很软弱。依我看，他说不定还认为我是个同性恋。”

特蕾莎望着火葬场大楼：“就算你是，他也不会介意。他爱你。”她停顿片刻，又道，“你爱他吗？”

托马斯哈哈大笑起来，只是笑声充满了苦涩：“我怎么知道呢？我才十六岁。我都没有女朋友，不过，我也没有男朋友。所以，用不着担心。”

“我不担心。”特蕾莎轻声说，“反正我不担心这一点。我只是担心……你和皮特。你们的成长过程没有父亲的陪伴。”她凝视蓝天，“我也担心我自己。再过一两年你就该去上大学了。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我很害怕就剩下我一个人。”

“皮特会陪着你的。他只有八岁。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哪儿也不会去。到了他准备好离家的时候……谁知道呢。到时我说不定已经结婚有了孩子，又回来卡弗舍姆住了。”

特蕾莎笑了，一个星期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展露笑颜：“你真这么觉得？”

这时候，牧师从火葬场的大门走出来，冲特蕾莎摆摆手。她说：“我们准备好了。”

托马斯拉起她的手，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此时，她看起来是那么苍老，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憔悴不堪。他很内疚，因为他没有像她一样悲伤，他……没有任何感觉。不觉得轻松，不觉得悲伤，没有丧父之痛。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他现在知道，弗兰克·梅杰并没有把他的秘密带进坟墓，而是把它留给了托马斯，让他的儿子为他对婚姻的不忠承受痛苦。

“谢谢你，爸爸。”托马斯喃喃地说。

特蕾莎看着他，强挤出一个笑容：“我就知道你会回心转意。”

众人恭敬地等待特蕾莎、托马斯和皮特手拉手走进火葬场，然后跟在他们身后往里走，他们听了关于爱和尊重的悼词，亲友抬着弗兰克·梅杰，最后，他的尸身在一千八百华氏度的火中化为了灰烬。

托马斯现在更恨他父亲了。现在是1988年，他应该在这里，而不是在坟墓中。他应该在这里陪伴托马斯的母亲，他们应该一起白头到老。可现在她却要面对孩子长大离她而去的局面。托马斯很清楚，等到夏末他必须离开家，她一定会很痛苦。但孩子就是这样的，他们总要去外面闯荡。人们对孩子们就是怀有这样的期望，不是吗？希望他们成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