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芒戈海上喋血记

勒杜船长是航海业中的行家里手。他起初只是一名普通的水手,后来当上了副掌舵。在特拉法尔加海战[1]中,一块断木砸将过来,折掉了他的左手,做了截肢手术之后他复员了,带回一份服役期间表现良好的证书。但家居赋闲的日子他实在过不惯,一有机会便重操旧业,到一条私掠船上当起了大副。在海上掠劫了几单,掳了些钱,他得以购置一些书籍,钻研起航海理论来,而航海的实践他是早已熟练掌握了的。日子不久,他便摇身一变,成为一艘海盗船的船长,那是一条沿海岸航行的三桅船,配有三门大炮、六十名兵丁。他们在杰西岛[2]周边海面上干得风风火火,凡在那条航线上行走过的海员,至今仍对他们当年的所作所为记忆犹新。和平时期[3]的来到,使他大为失望,因为他在战争期间发了一笔小财,本想靠趁火打劫掠夺英国商人来扩充自己的财富。世道一变,他不得不转而向和平商人提供服务。办事果敢,经验老到,他这般名声广为人知,很容易就有人把一艘船舰交给他指挥。贩运黑奴的买卖被禁止以后,再要进行这种非法活动,就必须躲过法国海关人员的监控,这倒并不太难,最难也最危险的是要逃脱英国巡洋舰的追捕,正因为如此,对于那些做乌木生意的人[4]来说,勒杜船长就成了一个难得的尖端人才。

大部分像他这样长期滞留在低级别层次的海员,都对舰船上的任何技术更新甚为深恶痛绝,一旦职务提升后,往往又墨守成规,拒绝改良,勒杜船长则迥然不同。他热衷于更新与改良,他是最先建议船主采用铁箱装水储水的第一人。贩奴船上一般都备有手铐脚镣,而在他的船上更胜一筹,这些玩意都是按新技术打造的,并且还精心地涂上了油漆以防生锈。但使得他在奴隶贩子中间最负盛名的是,他亲自监工打造了一艘专门用来贩运奴隶的双桅帆船。这艘船制造精良,像战舰一样又窄又长,但又能装载数量特多的黑人。他给这艘船命名为“希望号”。“希望号”的统舱狭窄而低矮,高度只有三尺七寸,他认为这个高度足以让身材适中的奴隶坐得舒舒服服,至于站嘛,奴隶们何必要站起来呢?

“到了殖民地,他们有的是时间可以站立!” 勒杜这么说。

“希望号”上的黑奴排列成平行的两行,每一行都背靠船舷互相面对而坐,两排之间留有一道空隙,若在别的贩卖船上,这道空隙就当作行走的通道。勒杜船长大有想象力,觉得在这两排人之间的这道空隙里,还可以再安置一些黑奴直躺着。他用这个办法使得“希望号”比其他同吨位的贩奴船多装下十来个奴隶。必要时,还可以再多塞几个;但总该讲点人道嘛,至少要让每个黑人在横渡大洋的六个星期之中,有五尺长两尺宽的空间挪动挪动吧,“因为归根结底,黑人和白人一样,毕竟也是人呀!” 勒杜向他的船主解释这一宽容的措施时这么说。

“希望号”从南特出发了,讲迷信的人士后来指出那是个星期五。行前,海关的稽查人员仔仔细细检查了这艘双桅船,居然没有发现船上有六口大箱子,里面装满了铁链、手铐以及我不懂为什么被称为“正义之棒”的铁棍。稽查人员对“希望号”储存了大量食用水一事也丝毫未曾生疑,此船的出海证件写得明明白白,它是到塞内加尔去做木材生意与象牙买卖的,路程并不漫长呀,何需如此多的食用水。不过,有备无患,岂乃多此一举?万一海上无风,船只滞留海面,那时缺水怎么办?

于是,“希望号”在一个星期五出发了,带足了一切装备,配齐了各类人员。勒杜本来也许想让这条船有几根更为结实的桅杆,不过,实在没有他也不在乎,只要船是由他来掌控的就行了。航行甚为顺利,很快就抵达了非洲,趁英国巡洋舰对这一部分海岸放松警戒的时机,“希望号”在若阿尔河口(我想是此地)抛锚停下。当地的掮客闻讯后立即蜂拥而至,这正是做黑奴生意的最佳时节。达芒戈既是威名赫赫的武士,也是人口贩子,他正好赶了一批奴隶来到河口,准备廉价出售,他有恃无恐,因为他知道,一旦他贩卖的商品开始紧缺,自己完全有能力、有办法立即补充货源。

勒杜船长上了岸,前往拜会达芒戈。达芒戈身居一个临时搭建的窝棚之中,陪随着他的是两个老婆和几个倒卖黑奴的人口贩子与押送奴隶的打手。为了接待白人船长,达芒戈好生打扮了一番。他身穿蓝色军服,上绣有下士的军阶条纹,每一个肩上用同一式样的扣子扣着一块肩章,晃晃荡荡的,一块朝前,一块朝后。由于他没有穿衬衣,而那身军上衣对他那样身材的人又太短,因而在军服的白色衬里与他那条用几内亚粗布做的短裤之间,就露出一大块黑色的肚皮,像一条宽宽的皮带。他腰间用绳子悬挂着一把骑兵用的大军刀,手持一支漂亮的英国制双管步枪。有如此一身装备,这个非洲武夫便以为自己比巴黎或伦敦最讲究的帅哥少爷更要神气了。

勒杜船长一言不发,打量了他一会儿,而达芒戈则笔直挺立,好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正在接受外国将军的检阅,并对自己给对方造成的良好印象洋洋自得。勒杜船长以行家的老练眼光端详了他一会儿之后,转身对自己的大副说:

“我把这结实的蠢货弄到马提尼克[5]去,只要他没灾没病,准可以卖个好价,至少一千埃居。”

宾主落座,一个略懂沃罗夫语[6]的水手充当翻译。双方略事寒暄之后,一个见习水手用篮子提来了几瓶烧酒,大家便喝将起来。勒杜船长为了讨好达芒戈,送给他一个漂亮的黄铜火药壶,上面还有拿破仑头像的浮雕。达芒戈不胜感激,连连称谢,而后双方走出窝棚,坐在树荫之下,继续畅饮。达芒戈做了个手势,叫人把要出售的奴隶带将上来。

奴隶排成长队走过来,他们又饿又恐惧,身子都直不起来了,每个人脖子上都套着一个六尺开外的长叉,叉的两个尖端用一根木棒联结着,正在每个人的后颈处。需要往前走的时候,押解者把走在最前面的奴隶的叉柄扛在其肩上,这个奴隶又把身后那个奴隶的叉子扛起,第二个则扛起第三个的叉子,其余的奴隶都一一照此办理。如果要停止前进,领头的那人就把叉子的柄端往地上一插,整队奴隶便停下来了。在行进的过程中,休想能够逃跑,每个人脖子上套着一根六尺长的粗木棍,怎么能逃得掉呢?

勒杜船长对每一个在他面前走过的男女奴隶,都耸耸肩膀,表示不满意,不是认为男奴太瘦弱,便是觉得女奴太老或者太年轻,他抱怨黑人已经明显退化,今不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