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大雨。不知哪儿的一块海被谁搬到空中,底儿朝上放着。老李的屋子漏得像漏勺,菱和英头上蒙着机器面口袋皮,四下里和雨点玩捉迷藏,非常地有趣。刚找着块干松地方,头上吧哒一响,赶紧另找地方;最后,藏桌儿底下,雨点敲着桌上的铜茶盘,很好听,可是打不到他们的头上。“爸!这儿来吧!”爸的身量过大,桌下容不开。

一阵,院中已积满了水。忽然一个大雷,由南而北的咕隆隆,云也跟着往北跑。一会儿,南边已露出蓝天;北边的黑云堆成了多少座黑山,远处打着闪。跑在后边的黑云,失望了似的不再跑,在空中犹疑不定地东探探头,西伸伸脚,身子的四围渐渐由黑而灰而白,甚至于有的变成一缕白气,无目的地在天上伸缩不定。

院中换了一种空气,瓦上的阳光像鲜鱼出水的鳞色,又亮又润又有闪光。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些蜻蜓,黄而小的在树梢上结了阵,大蓝绿的肆意的擦着水皮硬折硬拐地乱飞。马奶奶的几盆花草的叶子,都像刚琢过的翡翠。在窗上避雨的大白蛾也扑拉开雪翅,在蓝而亮的空中缓缓地飞。墙根的蜗牛开始露出头角向高处缓进,似乎要爬到墙头去看看天色。来了一阵风,树上又落了一阵雨,把积水打得直冒泡儿;摇了几次,叶上的水已不多,枝子开始抬起头来,笑着似的在阳光中摆动。英和菱从桌下爬出来,向院中的积水眨巴眼——哦!

并没有商议,二位的小手碰到一处,好像小蚁在路上相遇那么一触,心中都明白了。拉着手,二位一齐下了海。英唱开了“水牛,水牛,先出犄角后出头。”菱看天上的白云好像一群羊,也唱着“羊,羊,跳花墙……”把水踢起很高。英的大拇指和二指一捻,能叫水“花啦”轻响一声,凑巧了还弄起个水泡。菱也得那么弄,胖脚离了水皮,预备捻脚指头;立着的那只脚好像有人一推,出溜——脊背也擦了水皮;英拉不住她,爽性撒了手,菱的胖脊背找着了地,只剩了脑袋在外边,“妈!”英拼命地喊。菱要张口,水就在唇边,一大阵眼泪都流入海里。“妈!妈——”

全院下了总动员令。爸先出来了,妈在后边。东屋大婶是东路司令,西路马奶奶也开开了门。爸把小葫芦捞出来,像个穿着衣服的小海狗。大红兜肚直往下流水,脊背上贴了几块泥。脸也吓白,葫芦嘴撇得很宽,可是看着妈妈,不敢马上就哭出声来。“不要紧的,菱,快擦擦去!”马奶奶知道菱是不敢哭,不是不想哭。马婶也赶紧地说:“不要紧的,菱!”菱知道是不能挨打了,指着红兜肚,“新都都,新都都!”哭起来,似乎新兜肚比什么也重要。或者是因为这样引咎自责可以减少妈妈的怒气。妈妈没生气,可是也没笑着,“看看,摔着了没有吧!”菱有了主心骨,话立刻多了:“没摔着!菱没动,水推菱,吧唧!”她笑了,大家都笑了。妈把菱接过去。英早躲到南墙去,直到妈进了屋才敢过来,拉住了马婶,一劲地嘻嘻,他的裤子已湿了半截。

马奶奶夸奖雨是好雨,老李想起乡下——是,好雨;可是暴雨浇热地,瓜受不了。马婶不晓得瓜也是庄稼,她总以为菜园子才种瓜呢,可是不便露怯,没言语。老李想起些雨后农家的光景,有的地方很脏,有的地方很美,雨后到日落的时候,在田边一伸手就可以捏着个蜻蜓。“英,咱们出西直门看看去!”很想闻闻城外雨后新洗过的空气,可是没说,因为英正和马婶在墙根找蜗牛。马婶没穿着袜子,赤足穿着双小胶皮靴,看不见脚,可是露着些腿腕。阳光正照着她的头发,水影在她头上的窗纸上摇着点金光,很像西洋画中的圣母像。英不怕晒,她也似乎不怕,跟着英在阶上循着墙根找蜗牛,蹲着身,白腿腕一动一动往前轻移。马奶奶进了屋。老李放胆的看着她的背影,她的白腿腕,她的头发,她头上的水光。他心中的雨后村景和她联在一气,晴美,新鲜,安静,天真,他找到了那个“诗意”。

菱换好了干衣服,出来拉住爸的手,“英,给我一水牛!”英没答应。菱看了看爸的鞋,“爸,鞋湿!爸鞋湿!”爸始终也没觉鞋湿,笑了笑,进屋去换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