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第2/2页)

车喇叭又响了。

亨利走到门口,看到戴尔·帕特森刚把他的大轿车停好(还是和以前一样停得很没有技术),然后一跃从驾驶座上跳下来。他冲向亨利,手里挥舞着亨利前天提交的辞职信。

“你不能这样!”帕特森连招呼都免了。

“很高兴见到你,戴尔。”亨利说道,“进来,随便坐,我给你拿点儿喝的。”

帕特森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沙发的边上。那让人心情愉悦的日光仿佛在他身上失去了魔力。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亨利的辞职信。亨利从厨房里出来,手里多了一罐啤酒和一罐可乐。

“我必须辞职。”亨利先开口,“在其他任何一个行业里,一点儿偏差可能不算什么。但是干这一行,绝对不能出错。”

“但你依然是我们这里最强的,无论去哪个机构都是最强的。”帕特森回道,“你得信我,我调查过的。”

亨利把可乐放在帕特森面前的咖啡桌上。

帕特森一直盯着亨利,看那表情,他已经处于爆发边缘,再给他灌东西就要炸开了。他的鼻子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如果是其他人戴,可能会显得书生气,像固执古板的教授。但是他戴着,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权威感,让人觉得他说的话都是认真的,他做的决定都是不可违逆的。

“别给我喝可乐,尤其是今天。”帕特森把那封信捏成一个球,放在咖啡桌上,然后用手指把它弹飞了。

亨利挑了挑眉,“你确定?”

“你确定要退休?”帕特森平静地问。

亨利点了点头。

“那我就确定。”

亨利把可乐移开,放上啤酒。

亨利第一次见帕特森的时候,就看出这个人喜欢小酌一杯。后来帕特森越来越喜欢喝酒,有一段时间,甚至被认为严重到酗酒的程度了。可是某天,在没有任何声明、解释或道歉的情况下,帕特森忽然不喝酒了,改喝可口可乐了。包括亨利在内的所有人都在猜测,他这次戒酒能维持多久。大家都在等他说点儿什么,但没有人敢直接去问他。有一位探员以前也有酗酒的毛病,他打算试探一下,就问帕特森:“你认识比尔·威廉[1]吗?”但据那位探员说,帕特森看起来确实不认识比尔·威廉,所以应该没有参加戒酒协会。

亨利最后还是没忍住。不知道真相实在是太难受了。帕特森告诉亨利,由于工作的需要,自己必须全年无休,为了探员们,必须保持清醒的状态。“我只能说这么多了。”帕特森补充道。他认为空谈无益,行胜于言,让亨利不要再谈这个话题了。

亨利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每个人的行动都有自己的理由。如果这就是帕特森拯救自己、避免坠入黑暗深渊的方法,那就这样吧。亨利终于不用再想着这件事了。

“说不定待会儿帕特森会说我硬劝他喝酒。”亨利心想。他坐在帕特森身旁,并没有回避后者炙热的目光。“还有很多人能当特工,”亨利说,“海军、陆军游骑兵、海豹突击队……”

“但都不是你。”帕特森好像在控诉他似的,仿佛这是亨利做的第二件对不起他的事情,“他们都没有你那么多年的战绩。”

“不错。我认为这么多年的战绩才是问题。”亨利说,“我已经干了太多年了。我们都知道,特工并不是年纪越大就越好。年纪越大只是越老而已。”

“谁来继续训练门罗?”帕特森大声说着,看起来非常痛苦,“那家伙已经给我打了三个电话,他让我劝你回来。”

亨利叹了口气,摇摇头。“真是不好意思。”

帕特森把屁股往前挪了挪,神色紧张。“亨利,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我们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安全了。如果我们没有从事这份工作,就会有好人遭殃、坏人得逞。好事可能变坏事,而坏事可能会变得更糟。我们的工作很重要——非常重要。但是,如果不是和我信任的人一起,那我什么事都做不成。我不可能像信任你一样去信任那些新人。”

亨利还是摇摇头,更坚定地说:“我是认真的,戴尔。这次任务让我感觉很不好。所以我的子弹射偏了。我甚至觉得,我趴着的那块土地都有问题。”

帕特森在房子里四处张望,好像是在找什么证据来支撑自己的观点。突然,他看到了窗外的鸟窝。

“所以你以后要干什么?去造鸟窝?”

“戴尔,当时多尔莫夫身旁有一个孩子。如果子弹偏六英寸,死的就是她。”亨利还是尝试说服他,“我要退出。”

帕特森的表情说明他终于把亨利的话听进去了。他败了。亨利早就料想到这次谈话不可能轻松愉快。干他们这一行,没有商量的余地,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地方进行社交闲谈。他们的关注点必须放在工作上,放在大局上,除了任务,什么都不能考虑,就连组员都不能考虑。他们必须假设,任务进行时,所有人物一定会在规定的时间到达规定的地点。一切都是计划好的,没有任何运气,没有多余的举动,没有废话,没有失误,这样才不会出现无辜伤亡。亨利每次想到那个小女孩就觉得后怕。他差点儿杀了她。如果他运气没那么好,那个孩子就死了——那是个孩子!

“你知道吗?我以前在军队的时候,从来没有动摇和困惑,”亨利说,“我的任务就是去消灭坏人。那是杀戮的艺术——只要能完成任务,做什么都可以。但是在列日……”他摇摇头,“真的,在列日,没有什么杀戮的艺术。我只是运气好而已。我对那一枪丝毫没有把握,不像以前了。”他停下来,深呼吸。

帕特森脸上流露出的更多的是惋惜,而不是被伤害的痛苦。他以前也是职业特工。他能明白。

“不只因为年纪大了。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杀了七十二个人。”亨利说,“那么多人啊,我心里很受折磨。我的灵魂都觉得痛苦。我想我已经不能再夺走任何人的生命了。现在,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帕特森重重叹了一口气。“那……我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让亨利一下愣住了。

帕特森才是管事的人——他制定计划、拍板,应该由他来告诉亨利应该怎么做,而不是亨利来告诉他。

亨利两手一摊,耸耸肩说:“祝我身体健康?”

[1] Bill W,即William Griffith Wilson,匿名戒酒协会的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