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第2/3页)

整整一个早晨,老陈都在推车上山,下山的时间里喘息一下。最后一次已经是日上三竿了。他感到肚子里好像有一把火在烧,眼前也要发黑。真的,他已经看不清远处的东西了。他时时都在盼着,上山的时候盼早到山顶,下山的时候盼早点回家吃饭,到了真该回家吃饭的时候,他简直就要走不动了。他真想把车子扔在地下,但是他又想起万一车子叫人偷走,那就要花十几块钱去置新的,只好把那辆给他带来灾难的破车推着。

还没有走进家门,老陈的唾液就在分泌了。所以他一进门就粗声粗气地吼:“孩儿他娘,饭好了没有?”

孩儿他娘看见老陈筋疲力尽地坐在炕沿上,赶快把饭桌抬上炕。老陈满怀食欲地看见炕桌上摆了几个大地瓜,大碗的萝卜丝,他无比伤心地想道:“如果我能吃上百分之百的粮食,如果我每顿饭都有足够的肉吃,我又何至于像今天这么瘦,我又何至于腰天天痛呢。如果我能在饭食上得到足够的补充,我何至于被耗得这么干。”他又想起上辈子看的一本畜牧书上说:“猪是一种能很有效率地把植物里的热量转化成肉和脂肪的动物。为了进一步提高效率,可用填饲料(就是蔬菜、番薯之类)填充其肠胃,加以少量高热能饲料,效率可更高。”老陈伤心地想:“我也是一个很有效率的动物,为了进一步提高效率,让我把吃进的热量全用出来,也加上填饲料了。”他一面把地瓜和萝卜丝朝肚子里扒,一面对老婆说:“孩儿他娘,就不能做个饼子给我吃吗?”

他老婆坐在对面,用填饲料一面喂小芳,一面说:“家里就只有八十斤苞米了,还有几斤小麦,你不准备来个客、走个亲戚吗?”

老陈忽然把目光落在他的小芳身上,那孩子一丝不挂,瘦瘦的肋骨如同炉箅一样,胳膊腿都瘦得吓死人,只有一个肚子大得可以,身上黑泥成了鳞。老陈正在奇怪她的大肚子里全是什么,猛然,好像为了回答他的疑问,一堆填饲料从孩子的下面喷出,在炕席上形成了十分不赏心悦目的一摊。

老陈恶心得差点呕出来。他老婆急急忙忙用一块纸去撮,然后用一块布一擦就算完事了。老陈十分不满地看着他老婆那一双很有点可疑的手说:“你就不能给孩子做点粮食的东西吃吗?”

他老婆漫不经心地答道:“你说的嘛儿?谁家不是这么喂孩子?”

老陈把东西扒下胃,就感到这些东西和肚子里那团火一起融化了,变成了十分可疑的一种感觉:大概那种感觉是可以随时转化成饥饿的感觉的。他马上又想起上辈子读过的那本书里的一段:“填饲料之中大量的粗纤维促进肠胃蠕动,有利于排泄,使猪和牲畜的消化功能得到促进,有利于精料的吸收。”

“可是精料在哪儿,我的精料在哪儿?”老陈一面痛苦地想着,一面被街上的哨声召上街,和大家一起又来到地头。

上午的辛劳比早上要更厉害。可是老陈全身的肌肉已经麻木了:它们随时都要十二分亢进地收缩,所以现在根本放松不开,无论用力与否,它们全是紧绷绷的一团。所以他的动作就十分笨拙,脚步也是十分沉重,根本就是脚跟和地面恶狠狠地相撞,震得脑子发麻。脑子也因为全身各处麻木而变得十分迟钝,只是感到骨头节里有那么一点痛。

但是真正痛切的苦楚已经感觉不到了,连腰也不痛了。但是全身发木,好像有点发烧,如同一场大病。

到晚上收工的时候,老陈推着小车回家,看着小山岗上,晚霞红色的底幕上树林黑色的剪影,好像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上辈子似乎好摄影。他很想停下来把这景致再看一眼,但是心里又十分不以为然地啐了一口:去他娘的,看这个有什么屁意思,还不赶快回家去弄弄自留地?!

晚上,老陈躺在床上,很想马上就睡着,因为他已经三十岁了,不是年轻小伙子了。小伙子可以晚上十点不睡,去打扑克,去唱唱样板戏,因为他们年轻,干一天活还有精力。但是人上了三十岁,除了挣饭吃的力气,除了维持一家生活用的力气之外就一无所有了。如果他现在不睡,明天就要挺不住了。

但是他睡不着,心里不休不止地想着他的上辈子。

他现在是不闲了,除了样板戏什么都不看了。大概是三天之前还看了一场样板戏电影,反正是大锣大钹地热闹了一气。大概是有个阶级敌人吧,反正也是一出场就叫他看出来了,但是戏里的好人没看出来,真急死人。后来终于抓住了,大家松了一口气,戏就完了。大概是挺来劲的,也不费脑子,就是阶级敌人没被抓住的时候太让人着急,一出场抓住就好了。

猛然他感到很悲哀,难道这一辈子就这么吃了干、干了吃就完了吗?好像应该是这样,岂有他哉。但是他又想到,上辈子是感到还该有点别的,当然了,那是闲的。上辈子他好像是个城里人。他妈的,城里人就这么闲得难受!

他又想起了好多东西,好像有人说农村人可以唱唱戏、念念诗,这样比生死巴力地干要好。“那敢情好。”老陈想,就是恐怕不是真的。咱们这辈子就是出大力的命了。可是为什么城里人那么闲呢?成天哄,不是搞这个运动,就是搞那个运动,老是不生产,难道就不知道咱们出多大力?那些干部不都是从农村出去的吗?他们就不知道中国有五亿农民,其中有三亿肚子不是百分之百粮食填起来的?三亿人饿着一半的肚皮!想想有多么可怕!

老陈在胡思乱想中睡去了,直到鸡叫三遍才醒来。他爬起身来一看,天已经大亮,窗户纸雪白。老婆不知为何还没有醒。他仔细看看老婆的脸:又老又憔悴,脸上早就爬满了皱纹。手粗得好像打铁的。要是走起路来,那真是一摇一晃,好像一百天没吃草的驴。

他推起小车又出门去,心里想着老婆,难受起来。要知道她才二十九岁,已经赛过一个老太婆了。农村的婆娘都是这样,有了孩子之后就飞快地老起来,又要看孩子,又要做饭,又要拾掇园子,又要喂猪,又要下地,又要拾柴火,又要缝缝补补,又要精打细算,老得当然要快。早上顾不上洗脸,晚上也从不刷牙,当然要丑得吓死鬼。好在她们有了男人,也用不着漂亮了,但是也犯不上那么丑呀。

老陈推着小车站在东山上,心里想着:我们活着是为了谁?为了儿孙吗?要是过得和我一样,要他干什么?为了自己吗,是为了吃还是为了穿?只是为了将来还有希望。可是希望在哪儿呢?都把我们忘了。从农村出去的人也把我们忘了。我们要吃饱,我们想不要干这么使人的活。我们希望我们的老婆不要弄得像鬼一样。我们也要住在有卫生间的房子里头,我们也要一天有几个小时能听听音乐、看看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