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里奥罗哲三角洲的四张照片(第3/6页)

海滩附近有一片浅浅的草地,上面铺着一条木头步道,被太阳晒得发烫。我走过去,坐在步道上,看着一团团的云逐渐在东边的海平线凝聚,忽然想到莫莉讲的话。她说,我一直表现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仿佛时间回旋完全没有干扰到我,罗顿家的人也没有影响到我。她说,我那种表面上的平静都是装出来的,因为,我怎么可能那么平静。

我愿意承认莫莉说对了,也许在她眼里我就是那样。

“时间回旋”这个字眼听起来有点蠢,但你不得不承认,用这个字眼来形容目前地球上的状况是最正确的。说它有点蠢,是因为它字面上的含义不正确。实际上,整个宇宙或是地球并没有比以前旋转得更激烈、更快。不过,这个字眼却是一个很贴切的比喻。实际上,地球从来没有这么稳定过。然而,你会不会感觉地球已经旋转到近乎失控的程度?你全身的感官都会告诉你,是的。如果你不抓住什么东西,就会被卷进一片丧失知觉的茫然与空虚中。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紧紧抓住罗顿家的人。我不只是抓着杰森和黛安,而是抓着他们的整个世界,包括大房子和小房子,还有已然消逝的童年纯真岁月。也许,这些是我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了。也许,那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如果莫莉说的是对的,那么我们都必须抓住什么东西,否则就会迷失,会彷徨。黛安紧紧抓着信仰,杰森紧紧抓着科学。

而我就紧紧抓着杰森和黛安。

天际的云开始朝着海滩蜂拥而来,我赶紧离开了。8月末的午后免不了会来一场暴风雨,现在又来了。东边的天际开始雷光闪个不停,大雨滂沱而下,猛打在汽车旅馆暗淡无光的阳台上。我回到家的时候,全身都湿透了。空气很潮湿,衣服恐怕要过好几个钟头才会干。快天黑的时候,暴风雨就停了。风雨过后留下一片寂静,空气中弥漫着蒸腾的水汽,飘散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晚上吃过饭以后,莫莉来了。我们下载了一部最近的电影一起看。那又是一出英国维多利亚时期上流社会的戏码,莫莉很喜欢看这类剧。电影演完了,趁她到厨房去做饮料的时候,我跑到客房里打电话给马斯坦医生。马斯坦说,如果办得到的话,他想看看小杰。他认为增加一点剂量应该没有关系,不过,我和小杰必须特别注意,看看有没有不良的反应。

我挂了电话,走出房间,看到莫莉站在客厅里,一只手端着一杯饮料,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刚刚去打了个电话。”

“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没什么事。”

“追踪病人的状况?”

我说:“差不多吧。”

过了几天,在小杰的安排下,我到了万诺文的保护区,和他私下碰面。

这位火星大使有自己的品位。他从商品目录上选了一些家具,布置自己住的房间。家具都是藤制的,重量很轻,而且比较矮小。油布地板上铺着一条布毯子,粗糙的松木书桌上放着一台计算机,旁边还有好几个书架,看起来和书桌很配。显然我们这位火星人布置起房间来像是新婚的大学生。

我将万诺文想要的专业医学资料带给了他。其中有多发性硬化症病原学与治疗法的书,还有《美国医药协会期刊》针对“非多发硬化”所出版的选辑。“非多发硬化”是“非典型多发性硬化症”的简称。根据当前医学界的看法,“非多发硬化”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多发性硬化症,而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病。“非多发硬化”是遗传基因失调所造成的,症状和多发性硬化症很像,保护人类神经组织的髓鞘会有类似的退化现象。“非多发硬化”比较容易辨别的地方,在于症状严重,恶化迅速,对标准的治疗法会产生抗药性。万诺文说,他对这种病并不熟悉,不过,他可以从数据库里找一些情报。

我跟他说谢谢,但我也很清楚地表示质疑。他不是医生,而且火星人的生理结构显然异乎寻常,就算找到了适合的治疗方法,用在杰森身上会有效吗?

“我们火星人的生理结构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同。我来到地球之后,你们的人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分析我的基因组序列结构。结果,我的基因组序列和你们完全相同。”

“如果我有什么不礼貌,请你包涵,我不是有意的。”

“我不觉得你有什么不礼貌。我们分开了十万年,那是很长的时间,从生物学家的角度来看,已经足够形成一个新物种了。尽管如此,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们和我们是可以通婚的。比较明显的差异是,我们的表皮组织能够适应比较寒冷、干燥的环境。”

他说话充满权威感,和他的身材实在不成比例。他讲话的音调比一般的成年人高,可是绝对不会像小孩子在说话。他讲起话来抑扬顿挫,几乎是有点女性化,可是却充满政治家的风范。

我说:“就算这样,如果我们没有经过药物食品管理局的同意,私下对杰森进行治疗,可能会碰到一些法律上的问题。”

“我相信杰森一定愿意等官方批准,只可惜他身上的病恐怕没那么有耐心。”说到这里,万诺文抬起手,意思是叫我不用再反对了,“等我读完你带来的数据,我们再来讨论。”

正事谈完了,他问我能不能留下来陪他聊聊。我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虽然他长得有点奇怪,但他身上似乎散发出一种自在而悠然的气质,会让人感到很舒服。他坐回那张藤椅上。椅子似乎太大了点,他坐上去后脚悬在了空中。他坐在那边听我简单描述自己的生平,显然听得津津有味。他问了不少和黛安有关的问题。他说,杰森很少跟他谈到自己的家人。此外,他还问了很多医学院里的事情。对他来说,解剖尸体是一种很新奇的观念。听我仔细描述解剖的过程,他显得有点畏缩。大多数人都会有这种反应。

后来,我要他聊聊自己的人生。他伸出手把那个一直带在身边的灰色小皮包拿过来,从里面抽出几张打印的图片。那是他从火星带过来的数字档案中打印出来的四张火星照片。

“你只带了四张?”

他耸耸肩:“再多的照片也无法取代我的记忆。当然,百科全书的数据库里还有更多的图片。这几张是我个人的,你想看看吗?”

“当然想。”

他把照片拿给我。

第一张照片是一栋房子,明显看得出来是人类的住宅,只不过建筑风格有点怪异,既有科技现代感,又有复古风味。圆形的房子盖得矮矮的,很像草原小屋的陶瓷模型。后面的天空是一片清澈、明朗的青绿色,至少打印机印出来的颜色就是那样。延伸到天际的地平面看起来近得有点奇怪,不过却平坦得像几何面,切分成一块块斜斜的长方形农业绿地。我看不出来上面种的是什么作物。它们看起来很饱满,不像小麦,也不像玉米;长得很高,看起来不像莴苣,也不像羽衣甘蓝菜。前景是两个成年的火星人,一男一女,表情很严肃,可是看起来却有点滑稽。整张照片看起来很像一幅名画《美国哥特式》的火星版,唯一的差别是照片中的那对农村老夫妇手上少了一根干草叉,画面上少了名画家格兰特·伍德的签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