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园艺(第2/4页)

我和卡萝坐车离开了医院。她邀请我到她家去吃晚饭,我婉谢了,说我会自己弄点东西吃。她说:“我知道你妈的厨房里应该会有东西可以吃。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真的很希望你到我们大房子来住。虽然你妈不在了,家里有点乱,不过,我还是可以清一间客房让你凑合着住。”

我跟她道了谢,不过我还是比较想住在自己家里。

“你考虑一下吧,如果想过来住就跟我说一声。”她的视线沿着碎石路车道越过草坪,看向那间小房子,仿佛多年来终于第一次看清楚了,“你还有钥匙吗?”

我说:“我还有。”

“那好吧,你就先回去好了。要是你妈那边有什么状况,我们两边的电话号码医院都有。”然后,卡萝又抱了我一下,然后就毅然决然地走上阶梯。虽然她的样子并没有很急迫,不过我还是看得出来,她的酒瘾已经憋得够久了。

我走进我妈的房子。我心里想,这里比较像她的家,而不是我家,尽管我留在这里的痕迹并没有磨灭。我离开家去上大学的时候,把我的房间扫荡一空,带走了所有重要的东西。不过,我妈还是让床铺保持原状,拿一些盆栽把空掉的地方补了起来(例如松木架和窗台)。她不在了,那些花草很快就枯萎了。我浇了一些水。房子里其他的地方还是一样整齐。有一次,黛安形容我妈整理家务的风格是“线条式的”,我猜她的意思是有秩序但不偏执。我在屋子里四处逛着,看看客厅,看看厨房,瞄了一眼我妈房间里面。虽然眼前的一景一物已经不完全是往日的面貌,但所有事物都有其归宿。

天黑了,我把窗帘拉上,打开了每一个房间的灯。从前,我妈从来都不认为屋子里需要把灯点得这么亮。我点亮灯火,是为了向死神宣战。不知道卡萝有没有注意到,隔着冬天枯黄的草地,小房子这边灯火通明。不知道这会让她感到安心还是紧张。

爱德华大概在晚上9点的时候回到家。他来敲我家的门,表示哀悼,真是够殷勤的。在门廊的灯光下,他看起来有点不自在,那套手工缝制的西装有点凌乱。晚上天很冷,他呼吸的时候喷出阵阵雾气。他的手不自觉地摸摸口袋、胸口和臀部,不知是忘了什么东西还是只是因为不知道手要摆哪里。他说:“泰勒,我很难过。”

他的哀悼好像太早了点,感觉好像是我妈已经死了,而不是快死了。他已经认定我妈死了。我心里想,我妈还有一口气,至少还在吸氧。她还在远处的乔治·华盛顿医院,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病房里。

“谢谢你,罗顿先生。”

“老天,泰勒,叫我爱德华就可以了,大家都这样叫。杰森告诉我,你在佛罗里达的基金会里做得很不错。”

“我的病人好像没有抱怨过什么。”

“太好了。不分大小,贡献就是贡献。对了,是卡萝叫你回来住这里的吗?我们已经准备好一间客房,要不要过来我家住?”

“我住这里就很好了。”

“好吧,我明白。不过,如果你需要什么,随时过来跟我们说一声,知道吗?”

他慢慢走过那片枯黄的草坪。无论在媒体上或是在罗顿家族里,杰森早已是人尽皆知的天才。不过,我心里明白,爱德华自己也够资格冠上天才的头衔。他将自己的工程学位和商业头脑发挥得淋漓尽致,变成了一个庞大的企业王国。当年,奇异美洲电信公司和美国电话电报公司对时间回旋束手无策,像受到惊吓的小鹿一样眨着无辜的眼睛。而那个时候,爱德华已经开始卖起浮空器搭载的电信带宽。他欠缺的不是杰森的聪明才智,而是杰森的智慧,还有杰森对真实宇宙那份深沉的好奇。也许,他还少了几分杰森的人性。

爱德华走了以后,这里又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感觉这里好像是我的家,又好像不是。坐在沙发上,我发现客厅的模样几乎没什么改变,心中的惊讶使我愣了好一会儿。早晚有一天,我必须把房子里面的东西丢掉。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一天。比起在另外一个星球上栽培生命,清理房子似乎更困难、更没头绪。不过,我会这样想,或许是因为我在考虑该怎么清理,也可能是因为我发现有个东西不见了。电视旁边有一个摆饰品的架子,最上层有个地方变空了。

住在屋子里那么多年,在我印象中,那座高高的架子上摆设的东西几乎没有变过,顶多只是多了一些灰尘。最上面那一层摆的是我妈一辈子的纪念品。我闭着眼睛都可以说得出上面东西摆设的顺序,想象得到那个画面:她中学的校刊年鉴(缅因州宾翰郡麦特尔中学,1975、1976、1977、1978),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1982年的毕业纪念册,一个玉制的佛陀挡书夹,一张直立式塑料框装裱的毕业证书,一个伸缩型档案套,里面放着她的出生证明、护照和税单。再过去是另一个绿色的佛陀挡书夹,撑着三个破破烂烂的新百伦牌球鞋包装盒。盒子上面分别写着“纪念品(学校)”“纪念品(马库斯)”和“杂物”。

但是今天晚上,第二个佛陀挡书夹歪向一边,而写着“纪念品(学校)”的那个盒子不见了。我猜应该是她自己拿下来的,但很奇怪的是,屋子里别的地方都没看到那个盒子。那三个盒子当中,只有那个“杂物”的盒子她经常会当着我的面打开。里面放着一些音乐会的节目表、发黄变脆的旧剪报(里面有她父母亲的讣告)、一只翻领别针纪念品。别针上的图案形状是“蓝鼻子号双桅八帆渔船”,那是当年她到新斯科夏省去度蜜月的时候买的。还有一些她在去过的餐厅和饭店收集来的折页火柴、衣服饰品、一张洗礼的证书,甚至还有一束我的胎毛,用一小片蜡纸包着,上面夹着一支别针。

我把那个上面写着“纪念品(马库斯)”的盒子拿了下来。我对我爸爸一向不会感到特别好奇,而我妈也很少谈到他(他在我脑海中的印象是很简单的:一个很帅的男人、工程师、爵士音乐收藏家、爱德华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但也是个酒鬼,以及一个喜欢开快车的牺牲者。有次他到加州米尔皮塔斯市去拜访电子供货商,晚上开车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盒子里面是一沓信,牛皮纸信封,信封上地址和姓名的笔迹简洁利落,应该就是我爸爸写的。这些信的收件人是贝琳达·苏顿,我妈出嫁前的姓名。信封上的地址是加州伯克利,但我不认得街道和门牌号。

我拿出一个信封,打开,抽出里面那张发黄的信纸,然后摊开。

那张信纸上没有网格线,但上面的字迹从头到尾排列得很工整,间隔不大。内容写着:亲爱的贝,我以为昨晚在电话里,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可是,我还是不停地想着你。写这封信,仿佛可以让你离我更近,然而我还是看不到你,不能像去年8月一样,有你在我身边。每一个无法躺在你身边的夜晚,我就在脑海中反复播放往日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