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众生无一停驻(第2/7页)
我开始感到失落。
杰森的手机发出了颤抖的铃声。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看上面显示的号码。
“这个电话不接不行。”他说得很小声。
“小杰,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我就在厨房,马上回来。”
他跑掉的时候,西蒙正好把他的大帆布袋甩到门廊的木地板上。他对我说:“你就是泰勒·杜普雷吧!”
他伸出手,我同他握了手。他的手劲很大,操着亲切的南部口音,韵母像是磨得很光滑的漂木,韵尾高雅、悠扬,像是打桥牌时的叫牌声。我的名字被他一叫,听起来像是地道的路易斯安那州卡津族人。只不过,我们家族的人一直都住在东北部,从来没有跨越缅因州的密利诺克镇到东南部去过。黛安跟在他后面跳了上来,大叫了一声:“泰勒!”然后热情洋溢地紧紧抱住我。我的脸被她的头发猛地盖住了,那一瞬间,我只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阳光和盐的气味。
然后我们退开了半步,隔着一条手臂的距离,我感觉自在多了。“泰勒,泰勒。”她很兴奋地喊着我的名字,仿佛我有哪里变得很不寻常,“过了这么多年,你看起来气色好极了。”
我傻傻地说:“八年,八年了。”
“哇!真的那么久了吗?”
我帮他们把行李拖进去,将他们从门廊带进客厅,然后就迫不及待地跑去把杰森抓了回来。他还在厨房里抓着手机讲个不停。一看到我进了厨房,他连忙转过身去。
他的声音很紧张。他说:“不行,不行……连国务院也不行吗?”
我停下了,没有再走过去。国务院,我的老天。
“再过几个钟头我就可以回去了,如果……噢,我知道了,没问题。不,不,没有关系,不过,有什么消息立刻通知我,知道了吗?谢了。”
他把手机塞到口袋里,眼睛注意着我。
“你在跟爱德华讲话吗?”我问他。
“其实是他的助理。”
“没事吧?”
“小泰,拜托,你要害我泄露所有的机密,惹上麻烦吗?”他勉强挤出笑容,但装得不太像,“但愿你刚刚没有听到什么。”
“我只听到你说要回华盛顿去,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跟黛安和西蒙他们在一起。”
“嗯……没办法,也只好这样了。中国人在找麻烦了。”
“什么意思,找麻烦?”
“他们不肯完全放弃发射计划。他们想保留选择的自由。”
他说的是用核武器攻击时间回旋制造机的事:“应该有人在想办法说服他们吧?”
“我们已经在动用外交手段了,只是不太顺利。谈判好像陷入了僵局。”
“这样说起来……噢,该死,小杰!要是他们真的发射了会怎么样?”
“那就是说,两颗威力强大的核武器会在最近的距离内引爆,炸毁那几个和时间回旋有关联的不明装置。至于后果……嗯,这个问题就有意思了。不过,毕竟事情还没有发生,而且不见得会发生。”
“你是说世界末日不会发生,还是说时间回旋不会消失……”
“小声一点。你忘了还有别人在这里吗?而且你有点反应过度了。中国人的想法太轻率了,而且可能根本就是白费工夫。不过,就算他们真的发射了,也不见得会是自取灭亡。无论那些假想智慧生物是什么来头,他们一定懂得如何自我防卫,同时又不至于毁灭我们。更何况,南北极上空的机器也不见得就是时间回旋的制造设备。那些机器可能只是单纯的观测平台,或是通信设备,甚至只是个诱饵。”
我说:“要是中国人真的发射了,我们有多少预警时间?”
“那要看你说的‘我们’是指谁。一般民众可能连事情结束了都还不知道有这回事。”
就是这个时候,我终于开始懂了,杰森并非单纯只是他爸爸的徒弟,他已经开始建立自己的高层人脉了。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对近日点基金会有了更多的了解,也才知道杰森对基金会的贡献。目前,基金会只是杰森双重人生的一部分。甚至当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小杰就已经过着双重人生了。一出了大房子,他就是一个数学奇才。他不费吹灰之力就上完了高手林立的私立中学,就像是名人赛的明星选手在打迷你高尔夫。回到家,他就只是小杰。我们一直都很小心地维持这样的状态。
现在也还是。只不过,现在,他人生的另一面投射出来的形象更巨大了。小时候,白天的他只不过是让莱斯中学的微积分老师赞叹得说不出话来。现在,白天的他已经站在足以影响人类历史的位置上了。
他又继续说:“如果他们真的发射了,是的,我会有一些预警时间。我们会有一些预警时间。不过,我不想让黛安操这个心,西蒙当然也一样。”
“太好了。我要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反正不过是世界末日而已。”
“别那么夸张。冷静一点,泰勒,事情都还没发生嘛。你如果想找点事情做,就倒杯酒来喝吧。”
虽然他故意将话说得很轻松,但从橱柜里拿出四个玻璃杯时,他的手却在发抖。
我早就应该走了。我早就应该走出那个门,冲进我的车子里,在我开始想念黛安之前,已经开了远远的一段路了。我想到前屋客厅里的黛安和西蒙,还有他们那些嬉皮基督徒的举动。我想到小杰,他在厨房里用他的手机听取世界末日的报告。我心里想,地球灭亡之前的最后一夜,我真的想跟这些人在一起吗?
但我同时也想到,除了他们还能有谁?还有谁?
黛安说:“我们是在亚特兰大认识的。当时佐治亚州主办了一场讨论另一种灵性的座谈会。西蒙去那里是为了要听C.R.瑞特尔的演讲,我在学校的自助餐厅无意间看到了他。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看《基督复临》那本书,我也是一个人,于是就把餐盘放在他旁边,坐下来开始跟他聊天。”
窗户旁边有一张飘散着灰尘味的豪华沙发,黛安和西蒙一起坐在那里。黛安懒洋洋地靠在扶手上,西蒙坐得直挺挺的,看起来很机警。他挂在嘴上的微笑开始令我不安了。他始终保持着微笑。
我们四个人小口小口地啜着酒。窗帘在轻拂的微风中飘荡着,一只马蝇在纱窗外嗡嗡飞舞。有那么多话题不方便谈时,大家实在很难聊得下去。我很费力地挤出西蒙那样的微笑:“这么说,你还是个学生啰?”
“曾经是学生。”他说。
“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多半是在旅行。”
小杰说:“西蒙付得起旅费,他继承了一大笔遗产。”
“别那么没礼貌好不好?”黛安说。她的口气很尖锐,显示她真的是在警告小杰,“小杰,拜托,下不为例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