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如瀑入海,如山临日(第2/3页)

断了一臂,身受王道一拳崩体,难道四顾剑还能站起来?难道大宗师的身体真的已经超出了凡人的范畴!

皇帝的眼睛眯了眯,望向了那处。所有人都随着陛下的眼光望向了那处,苦荷也不例外,然而这位国师只是微涩地笑了笑。

黄布被人用力撕开,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从布下钻了出来,他一面咳嗽着,一面将黄布撕成布条。他的脸上一片坚毅沉着,虽然满布着鲜血,却没有一丝惊慌,虽然不停咳嗽,但没有中断手中的动作。

大东山顶这么多双眼睛望着他,尤其是还有远远超出尘世凡畴的强大人物盯着他,可他却像是根本感受不到,只是低着头动作。他不是四顾剑,他是四顾剑的关门弟子,王十三郎。

十三郎认定一件事情便会去做,而从来没有在乎过别人会怎么看,别人会怎么阻止。所以他身为剑庐弟子,却应范闲之命,在山门处力抗叛军。他被叶流云一手击飞数十丈,却依然奋勇地爬到了山顶。

他准备继续完成自己的任务,然而却看见了自己的恩师被人砍断了右臂,击倒在地。

于是他站了出来,撕开黄色的布条,将断臂重伤后的师尊背到了背上,用那些布条紧紧地绑在身上,右手啪的一声砍断一根倒地的细梁,握在了手上,走出古旧庙宇的门口,面对着山顶上的所有人。

四顾剑伏在徒儿的身上,他的胸腹部已经被打出了一个凄惨的大洞,鲜血淋漓,落在了王十三郎的身上,紧接着滴落在地。

他的脸上是一抹凄厉的笑容,笑容里却是无比快慰,因为他在自己最疼爱的徒儿身上。

浑身是血的王十三郎背着浑身是血的师父,黄色的布条瞬即被染成鲜红之色,他的手中握着细细的梁木,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恐惧之色,只是狠狠地盯着穿着龙袍的中年男子。

意思很简单,他要背四顾剑下山,谁要来拦?

……

……

在后世的说书人嘴里,大东山上这一场惊动天下,波及后世的围杀之局,充满了太多的诡变,杀伐。参与此事的人们都是天底下最尊崇的人物,所以说将起来是格外地兴奋激动,每每连说三天三夜也无法说完。

然而这三天三夜里所讲的,基本上只是一秒钟内发生的事情。在这一秒钟内,庆帝暴然出手,叶流云重伤,苦荷与四顾剑已无生路。

所有的说书人都遗忘了一个相对而言的小角色,那就是王十三郎。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并不知晓东山之局结尾时的真相,二来是当时的十三郎与这几位大宗师比起来,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色。

虽然庆帝损耗了极大的精气真元,然而以大宗师的境界,如果此时要杀王十三郎,只是举手之劳。

可王十三郎这个小角色依然不惧,愣愣狠狠地盯着庆帝的双眼,手里紧握着细梁,似乎下一刻,他就要用自己随地拾起的木棒,给庆帝一记闷棍。

腹部一片大创的叶流云,盘膝坐在庆帝身旁不远处运功疗伤,看着这一幕,不由唇角露出一丝赞叹意味十足的微笑,叹道:“好一个年轻人。”

残树之旁盘膝而坐的苦荷苦涩的笑容,也渐渐变得明妍起来,不知他是不是想起了自己门下真正的关门弟子,那位天性合自然的海棠朵朵,微笑赞叹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天道更迭,便是这个道理。”

庆帝平静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半晌后微微笑了笑。然后他轻轻向旁边挪了一步,给背着四顾剑的王十三郎让开了一条道路。以帝王之尊,以宗师之位,竟然给十三郎让开了一条道路!

奄奄一息的四顾剑很艰难地睁开眼,看了皇帝一眼,唇里渗出一些血沫子,微弱的声音里狂戾之意依然还在:“我这徒弟怎么样?”

“师傅,不要说话了。”

王十三郎像哄孩子一样哄着自己的师尊大人。他并没有在庆帝出乎所有人意料让路之后,马上选择下山,而是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中,走到了庆帝的身旁,低下了身子,拾起了一样东西。他拣得是如此自然,就像今日光芒万丈的庆帝似乎不存在一般。

他拣起的是四顾剑断落的右臂,和那把普通的剑。

王十三郎背着四顾剑,一手拿着一只断臂和一把剑,一手用细梁当成平日里惯用的青幡,就这样消失在了大东山的石径上。

片刻后,隐隐传来四顾剑狂歌当哭的嚎声,和一片狂戾的悲笑声,回荡在山谷中,久久不能止歇。

……

……

皇帝可以杀死十三郎而没有动手,不是因为他惜才,而是因为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与安之间的关系。四顾剑哭笑相和,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垂死的宗师,在最后一刻也要看看庆国的皇帝,究竟会不会犯下什么错。

皇帝没有犯错。他没有必要因为提前消灭东夷城的将来,而让自己与庆国的将来离心。王十三郎的坚毅心境虽令他有些动容,但他依然没有将这个年轻人放在心上。

他一如既往地自信,狂妄地自信。而这种自信在今天之后,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不拜服。

皇帝知道四顾剑死定了,他知道全力的王道一拳会带去怎样的伤害。即便四顾剑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可一个断臂伤重卧床的大宗师,又算什么?

当然,这依然不足以解释他为什么会让开路。因为以他的性情,对于所有的敌人,都应该在最好的时机内率先铲除。范闲也不是他考虑的真正原因。

皇帝没有出手的真正理由,是因为五竹往前踏了一步。

……

……

四顾剑走了,苦荷也走了,他是飘走的。北齐的国师飘然而去,去自己的故土,痛苦地等待生命最后几日的煎熬。天下四大宗师,经此一役,便去其二。三方势力间的大势对比,终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庆国一统天下的最大障碍,从今以后再也不复存在。

直到苦荷也离开了大东山顶,五竹才缓缓地收回自己踏前的一脚,收回了自己无声无息的威胁。

在这等时刻,还敢威胁庆国皇帝的,整个天下,就只有五竹一人。

庆帝平静温和看着他,开口说道:“老五,我需要你一个解释。”

当着五竹的面,皇帝陛下很自然地称呼对方老五,很自然地没有用朕来称呼自己。

五竹缓缓低头,半晌后说道:“我不喜欢。”

是的,这位瞎子宗师在大东山顶养伤一年多,他似乎记起了一些什么,话变得越来越多,表情也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像一个正常人,也开始拥有了一些普通人应该拥有的情绪,比如喜欢,比如不喜欢。

只是他的情绪表现得比较极端,和他此时脸上的冷漠并不相洽。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管你什么一统江山的霸业,管你什么花了二十年营造的惊天大局,我不喜欢的事情,你就不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