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船上的孩子

我用一生来实现梦想。

你会说:其他人也都是这样度过一生的。

此话不假。

其他人也有梦想,他们的梦想有些得以成真,有些只能束之高阁。实话实说,绝大多数人是后者。

可我不一样,我的一生是由一个又一个成真的美梦连缀而成:它们或宏伟,或渺小,或有意为之,或无心插柳,而我始终为了践行梦想而努力,就像笑话(1)里买彩票的傻瓜般一次次尝试,不言放弃……

早在二十年前,我就许下宏愿:去一趟威尼斯,趁它尚未沉没之时。

在那时的我看来,威尼斯几乎是世界上最遥远的城市,是我无法抵达的地方,这将是一趟遥不可及的旅程,我注定与它无缘……

过去几十年里,在我的故国,恐怕只有少数人未曾到过的里雅斯特(2)来一次购物之旅,未曾前往罗维尼(3)度假(如果你跟团旅游,从这里只需再走一天海路就可以抵达威尼斯),未曾参加“发现意大利”或是高中、大学里组织的观光团来开启一场威尼斯之旅,而我便是这少数人之一。

后来,意大利北部不再与我的祖国接壤。不仅如此,公路运输、航空线路、签证制度、政治隔离制度,也因为故国的数次分裂和统一而屡屡变更,致使威尼斯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难以企及。然而,我对它的向往却与日俱增。

似乎每个人都应该去过威尼斯:家人,朋友,熟人,邻居。他们甚至向我发难:

“怎么可能,你竟然没有去过威尼斯!?”

“我没去过。”我懊恼地应付着,为自己年届四十,却从未经历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文化历史的朝圣之旅而感到羞耻。

与此同时,我也嫉妒他们,嫉妒他们有自己的故事、记忆,嫉妒他们有自己的威尼斯。当世界各地的作家将他们在威尼斯的经历写成小说、故事集、游记,当无数知名的电影、电视节目、新闻报道围绕着此地的双年展、狂欢节和电影节展开,此时,即使我真的到了威尼斯,威尼斯对我而言,也不过如此吧。我的愿望似乎无足轻重。威尼斯已经是寻常事物,是人人皆有的经验,是普罗大众共同的想象。

我是巨蟹座,关于巨蟹座的主要特质、性情、喜欢的颜色、出生石、幸运草、口味偏好等等,世界各地的人们用不同的语言写下了不尽相同的描述。但有一件事却是毋庸置疑的:巨蟹座的代表城市是威尼斯。之所以有这样的论断,背后的逻辑简单得出奇:巨蟹座是水象星座,与之对应的就是水上的城市。然而,并不只是脉脉水流将我召唤到威尼斯。作为无法与之晤面的“少数人”,我始终被它吸引。它,寄托着我尚未实现的心愿。

寻访一座城市,却双手空空而返,未免令人丧气。但我们面对的阻碍可谓千奇百怪,超乎想象,比如临出发前的那场意外。那时,丈夫和我已经预订好1999年3月26日入住的威尼斯维特纳膳食酒店,但就在24日,北约轰炸了南斯拉夫。

我不相信所谓“发大愿者必有魔考”之类的宿命论。我更倾向顺势而为。有的人埋首目标,为之努力;有的人等候时机。但在我看来,强者要主动把握时机,在幸运稍纵即逝的瞬间,伺机而动。

*

如果梦想一次次落空,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放弃,要么耍点小花招。于是,我决定不再将旅行的目的地定为威尼斯,而是用其他城市替代,比如的里雅斯特。

去的里雅斯特实际上是绕路了。它位于地中海沿岸亚得里亚海的海湾处,在最北边,但与威尼斯大致毗邻。至少在我看来如此。过去,南斯拉夫国家航空公司有飞往罗马、那不勒斯、米兰(却没有威尼斯)的航班;到了2001年,增开了一条飞往的里雅斯特的航班。我终于可以开始我的计划了。

“不,不行!”有着类似计划的朋友劝我,“最好在六月的时候去利多-迪耶索洛,去那儿的全部花销将远低于游览其他欧洲大城市,而且那地方离威尼斯的海陆距离不过三十公里。”

国家航空公司的旅行手册上写着,6月到9月的节假日可以预订利多-迪耶索洛当地的十多家酒店。丈夫和我还可以挑选酒店的星级,留宿的时间,是否包含早餐,等等。棒极了。我精心策划着度假方案,在威尼斯的周围布下一张网,希望不再错过一睹其芳容的机会。

但我失败了。威尼斯似乎也在我身边布下了重重密网。临行前三天的傍晚,旅行社在电话中告知我们,我们预付的订单是无效的。酒店根本没有预订上,我们无处落脚,波特金村没有留宿我们的地方……(4)

“请取回预付款吧。我们非常抱歉。”

难以置信的事情再次发生。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我又中招了,订单竟然无法撤销。这么多年,威尼斯似乎一直都在警告我:这儿没什么好事等你。莫非我真的要“死于威尼斯”(5)?

闺蜜们都知道威尼斯对我而言是“无法抵达的彼岸”。(塞尔维亚和威尼斯分别位于欧洲之脊的两边。)我只好使出撒手锏,去麻烦我的女伴们。我怀着绝望的心情给N.T.打了电话,很快就有了回复,她的一位女性朋友正好是一家私人旅行社的老板。于是我只花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就买好了飞机票,安排了全部行程,订好了酒店……就这样,我来到了利多-迪耶索洛。

*

从利多-迪耶索洛到威尼斯,要走两段路——一段陆路,一段水路。一张巴士加轮船联票的价格,甚至比从贝尔格莱德到斯梅代雷沃帕兰卡(6)的火车票还要便宜,要知道那摇摇晃晃的火车堪比“鸡舍”。但价格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即将见到那座海上的城市,这是我第一次长途跋涉,只为“在不经意间”瞻仰威尼斯。曾有好几个世纪,我们与这座城市山海相隔,直到20世纪,它才成为一处国境线上的城市。一座水上城市需要通过“水”来到达,至少在第一次前往的时候是这样。

船越靠越近,我的心情却始终平静。我并不期待威尼斯给我意外之喜。尽管它是我的星座福地,却没有激起我过分的期待,至多,只是好奇。

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这座城市模糊的轮廓,我看见许多钟楼和许多形似塔楼的起重机。数量众多、笨重无比的起重机颇为碍眼。可谁叫我生活在21世纪呢。眼前威尼斯已经不同往日。接着,一幢有着玻璃顶的巨大白色建筑吸引了我的注意。上帝啊,这是什么?这乳白色的建筑几乎要将整个海滨吞没,它就像一块巨大的白色污迹,破坏了当地柔美如画的色彩,与周围的建筑格格不入。什么?这竟然是一艘大船停在港口!一面美国国旗在这幢足有二十层的轮船酒店顶层迎风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