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第3/4页)

程凤台看了看手表,对沅兰道:“好家伙,这都快两个钟头了,你们班主真能矫情的。”

沅兰悄声道:“今天算是泡汤了,这还排什么呀?咱们还不能走,一走他还得发脾气!一班人全陪他熬性子!”

程凤台冲商细蕊一点下巴:“他总这样?太招人恨了!”

沅兰撇嘴一笑:“可不是嘛!”

程凤台眼睛向她一溜,压低声音道:“大师姐恨不恨他?”

沅兰哪敢说恨,哟地笑道:“我可不敢恨财神爷!还吃饭不吃饭了?”

这话说刚完,黎巧松把琴弓往地下轻轻地一点,看着商细蕊,口齿稳当地说:“班主,您别忙了,刚才试的都不成,还是原来七少爷给定的格式好。”

商细蕊高高地“啊?”了声。

黎巧松继续说:“您要换格式,就得改戏词了,这怎么改都不合适,一改就水了。七少爷的词儿您还信不过吗?”

师兄姐们连同程凤台,都吃了一大惊,脸上既有点惊恐,又有点兴味,仿佛很乐意看见商细蕊被摸了老虎须子似的。其实这要换了杜七在场,早把人骂踏实,不许他瞎折腾了。但是他们这些戏子就管照样儿唱戏,不管好赖,商细蕊想怎么翻腾都行,就算要他们明天统一改行唱河南梆子去,只要能挣大钱,他们没有二话也跟着唱。一样吃着商细蕊的饭,还敢叫板的,这黎巧松可独一无二了!

程凤台也歪着头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心里想这样当众否决他的主意,小戏子一定要炸毛了!

没想到,商细蕊愣了一会儿以后,居然很受商量地让周香芸把杜七定的格式唱来一遍,再把他琢磨的格式细细唱来。听过对比之后,他低头思忖了许久,低声道:“好吧,你说得对。”

程凤台在心里暗暗的纳罕了一声。

黎巧松依然没有表情地放下胡琴去喝茶,并没有被采纳意见之后的得意。商细蕊也跑去程凤台身边,捧着茶壶咕咚咕咚驴饮。

程凤台斜眼看着他:“商老板,小松子和你对着干,你怎么不打死他。”

商细蕊一抹嘴:“我干嘛打死他,他说得没错!”顿了顿,说明心意:“我只想打死你!”

程凤台气乐了,拿他们练戏的白坯儿扇子给他扇了扇,商细蕊点着他胸膛,咬牙切齿道:“你好好看着我唱,不许和别人瞎聊天儿!等我排完这一段,我要考你的!”合着他台上台下,他总有一股心眼神意缚在程凤台身上。

后来他们排戏一直排到入夜,程凤台果然不敢和女戏子搭话,等众人散去之后,搂着商细蕊在院子里亲了个嘴。程凤台用嘴唇一下一下轻轻点着商细蕊的唇和鼻尖,这一吻,吻得点点滴滴,含着耳语呢喃。程凤台真是爱看他唱戏时候的样子,水袖一甩,就凌空出尘了。怎么会有那么好看的,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看的,程凤台迫不及待要告诉他,他是有多好看了。但是商细蕊丝毫不懂何为浪漫,笑了两声,说:“二爷,我来考考你……”

程凤台立刻撒开戏子,倒退两步,找着茬就逃走了。

过了几天,小院子里又换了一批戏子。排练的强度还加大了,商细蕊没有闲工夫和程凤台相处,甚至私下说两句话的时间也没有,就看他忙得跟陀螺似的滴溜溜转,骂胡琴打戏子,商细蕊沾上戏,有着十二万分的专注。有时候口气实在不好听,程凤台眼看着黎巧松额头暴起一根青筋,但还是面不改色的,心中暗道这也算是个人物了。周香芸也任劳任怨。唯独杨宝梨,被商细蕊揉搓过几天扛不住了,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怨得大哭。商细蕊一叫他不起,二叫他不起,马上抬脚就去踢他了,骂道:“这点罪受不了,你还想成角儿?”成角儿是他们这行里最奏效的咒语,最终极的愿望,杨宝梨躺倒了喘上两口气,瞪起眼珠子一个打挺就起来了。

程凤台袖手旁观着,看都看累了他们,心想难怪杜七也要躲开,这样一个动作重复练上几百遍,一句唱词还未上台就先唱哑了喉咙,太枯燥了,不单练的人是受罪,看的人也是受罪,强力的重复之下,一切美感都不复存在了。商细蕊那么贪新鲜,性子浮躁的一个青年人,平时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对什么都不耐烦,在戏上的耐性却比谁都强,并且大有乐此不疲,以此为趣的势头。凡人看来是受罪的事,对他来说就是玩,玩还有玩得厌的吗?

程凤台看到的商细蕊,多是功成名就以后的亮相,头一回踏踏实实地奉陪几天下来,汉成帝后院里的那点破事,程凤台知道的比汉成帝本人还细致,黎巧松的胡琴一响他都要吐了,已经发展到了神经衰弱的先期,和商细蕊打商量道:“商老板,你看,我也帮不上忙,也没法陪你玩,坐那儿还怪给你碍事的。”接下来的话不用说,商细蕊就知道,于是大摇其头,不予批准:“不行。你不许走。”说着,他一本正经的,拿手指从自个儿眼角牵出一条虚无的线,缓缓地拉扯开来,落到程凤台胸口上,用力点了点,道:“我眼睛的余光要瞟到你,你就得待在我眼睛里,哪儿也不许去。”

程凤台呼吸一窒,觉得商细蕊似乎是说了一句情话,让他心神凝住,耐人寻味。但是回想一遍,这句话里也没个亲啊爱的,商细蕊用讲道理的态度,说了一句不讲理的话,算不上是情话。几个戏子却瞅着他俩捂着嘴偷乐,替他们害臊。一句话里有没有情,但看是谁对着谁说的了,他们班主对程二爷,那就是字字含情,骂人也不叫骂人,叫撒娇。

打这以后,程凤台舍命陪戏子,再也不提早退的话,练就了一身在锣鼓场中看报纸的本领。商细蕊练功的时候,程凤台就看着他;商细蕊不练功了,程凤台就看报纸。这样又过了许多天,这天中午,杜七带着工人搬运来一只台面那么大的皮鼓,鼓面中央画了一朵大红海棠,和商细蕊唱戏时用的底幕守旧是一个花样。

杜七凑在商细蕊耳边,说得眉花眼笑,商细蕊也瞧着那面鼓不住地笑。这鼓还未派上用场,他们好像就已经看见了大获成功的景象,越想越美得慌。杜七拿出一双特制的舞鞋,粗看来,很像是跳芭蕾用的,而又不是,它比芭蕾舞鞋可结实多了,鞋底还是硬的,兴冲冲地说:“里头加了层海绵和皮子,你再试试。”

商细蕊坐到椅子上蹬掉布鞋,杜七马上像伺候佛爷一样,单腿跪地,把他的脚放到自己膝盖上为他穿舞鞋系鞋带。杜七只有在这个时候最没脾气,最低姿态,怎么挑剔他差使他都行,也是个戏痴子。商细蕊对戏子们道:“小松子留下就行,你们都回去吧,把戏词背背熟,出错了就打死!”戏子们领命走了。商细蕊穿上鞋,在地上走了两步,觉得很跟脚,很软和,刚要踩上鼓面比划比划,杜七咳嗽一声,眼睛向商细蕊一瞥程凤台。商细蕊顿悟似的转身说:“哦,二爷,你也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