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无可奈何留书权作别 似曾有意置酒即催眠(第2/3页)

到了屋子里,桃枝和万载青都过来了。万有光问道:“载青几时来的?整天不见你的面了。”万载青道:“我也是刚到一会子,到了旅馆我才知道,叔叔吃酒去了。何以回来这样快呢?”万有光笑道:“你是刚来的,又不知道我是多早出去的,你怎么知道我回来的很快呢?”万载青被他如此一驳,倒无话可说了。万有光道:“我怎么不回来得快?我明天一早就要回上海去,我要回来收拾收拾行李了。”桃枝道:“什么?你要走?”万有光半鞠着躬道:“对不住!我接到上海一封电报,赶快要走。你是我带来的,我不能不送你回去。请你跟我到上海,我打电报给你婶娘,让她到上海来接你。”桃枝笑道:“你哪是接到什么电报,分明是调虎离山计,但是我到杭州来一趟也不容易,我非玩够了,是不走的。你若要在我婶娘面前当面交人,你打个电报叫她到杭州来,也未尝不可以。”万有光道:“但是我急于要走开杭州,那怎么办呢?”桃枝道:“你先走也没关系,我又不欠债逃跑,你是不会担什么责任的。万一你不放心,你把保护的责任,交给你令侄就是了。有什么差错,让你令侄负责任。”万有光听说,嘴唇皮都有些抖颤。望了万载青许久,然后问出一句话来道:“你都听见了吗?”万载青低了头,只管沉思着,然后用低的声音,答应了四个字,乃是“我听见了。”万有光道:“你听见了就好,这一重责任,愿负不愿负?”万载青今天改穿西装了,两手插在西服裤子兜里,斜靠了桌子站着,眼睛望了脚尖,将脚尖点着,身子耸了两耸,笑道:“这也无所谓责任。”万有光道:“好!我交给你了,没别的话说。”说毕,燃着了一根雪茄,就走倒回廊上,伏了栏杆向外看。万载青和桃枝对望着,各无言语,最后桃枝微笑了一笑道:“事到于今,跳到黄河里也是洗不清的了,你就陪我玩两天罢。”万载青望了她,也只是微微一笑。二人坐在屋子里许久,万有光始终也不进来,桃枝向万载青丢了一个眼色,一路到她房间里去。万载青轻轻的笑道:“我们说的话恐怕是让他听见了。”桃枝道:“听见也不要紧呀。我身子是自由的,我愿和哪个谈恋爱,就和哪个谈恋爱,现在还没有那种人,可以干涉我的。”她说这话时,声音很大,万有光在外面听到,不觉冷笑了一声。万载青向桃枝笑了一笑,又伸了一伸舌头。低声道:“我暂且告别,明早准来。”说毕,戴了帽子,就走了。

这一天晚上,桃枝且不到万有光屋子里去,看他究竟持着什么态度。不料在万有光一方面,也持着很坚决的态度。桃枝在窗子里偷眼看他,见他始终伏在栏杆上,有时进房去,重擦着火柴,来吸上雪茄,有时又进房去倒一杯茶喝,有时又进房去整理整理东西,然而他在屋子里始终坐不了好久,回头又站到栏杆边来。桃枝心想,这个人用情,却也诚挚,索性和他开个玩笑,并不理会他,看他怎么样,等他明天早上要走,才用几句话来安慰他罢。如此想着,就也展被安眠,不再去理会。

次日一早醒来,也不过八点钟,茶房却送上一封信来,上写着“有光留”,不觉心里一跳,问茶房道:‘万先生走了吗?’茶房道:“昨天夜车走的。”桃枝说着话,拆开信看时,上写的是:桃枝女士芳鉴:仆去夹。一切一切,彼此心照,无待多述。旅馆中用费,已结算清楚,除仆完全代为付毕外,并存柜现洋百元,为作回京川资,尊婶处已电告之,明日可来也。

有光白

桃枝拿着这封信,坐了只是发呆,半晌作声不得。回头一见茶房还站在一边,将信一挥,淡淡的道:“你去罢,没有你的什么事。”茶房退出去,桃枝依然呆呆坐在那里。门一推,万载青进来了。见她一只脚盘在床沿上,一只脚垂下地,就那样坐着。脸盆架上放了一盆水,却是不曾洗动的样子。用手试试那水,已经是冰冷的了。因笑道:“什么事,你坐着发呆呢?”桃枝这才跟着拖鞋,将信交给了他,然后自己去洗脸。万载青将信看完了一遍,笑道:“我叔叔不愧是个善作投机生意的银行家。这一封信虽是简单几句,可以说字字能打入人的心坎里面去。这叫兵法攻心为匕了。”桃枝笑道:“你说到你的叔叔,你总是不用好意去推测他的。”万载青笑道:“并不是我不用好意去推测他,你看他无论作什么,总要卖弄一下他有钱,这不是很明白的一个证据吧?你和他交朋友的日子,不能算短,他是不是处处卖弄有钱,你当然比我明白,还用得着我说吗?”桃枝经万载青说破了,仔细一想,万有光可不是处处卖弄有钱吗?和他交朋友之初,就是因为他第一次点了一百个戏。便笑着点点头道:“这或者有之,但是我这个人也不是金钱可以买到的。”万载青笑道:“你这个人吗,岂但是金钱不能买到,我看世上可以收买人的东西,都收买你不到,你愿意把哪个作爱人,睡到他怀里去,除非是你自己愿意的时候,要不然是没有希望的。”桃枝已是漱洗完了,正对着镜子梳头发,便测着眼珠向他一笑道:“我看你,也是很颠倒于我的,假使这些东西都收买不到我的话,你又用什么法子来收买我呢?”万载青笑着耸了一耸肩道:“我哪敢说这收买两个字,我只有小心谨慎的伺候着你的左右,静等你哪一天高兴来喜欢我罢了。”桃枝已是梳完了发,在镜子里看看自己的头发,自喜是黑油油的。再看万载青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可以说比自己的头还光还滑,配着那雪白的脸,极合身材的淡青灰衫,丰姿潇洒,真个是一个美少年。因笑道:“你生得这一表之人才,岂能没有人爱慕你,倒要来小小心心伺候一个歌女吗?”万载青道:“我怎是一表人才,你有点挖苦我吧?至于女子爱慕我的,也许有。不过我对于女子有个标准,非合了我的标准,我是不爱的。”桃枝笑道:“这下面两句,我代你说了罢。合乎你标准的,大概就只有我李桃枝一个,你说对不对?”万载青笑道:“固然有这一点,但是你说出来,我也只好承认了。”说着肩膀微耸了两耸,又笑起来。桃枝道:“说不得了,今天要请你陪着我去玩玩的了。”万载青笑道:“这何消说,那是义不容辞的。”于是他也就毫不客气,陪着桃枝吃过了点心,尽兴玩了一天,回来之后,已是灯火万家了。

桃枝回到房里将鞋一脱,盘腿坐在床上笑道:“今天由一清早玩到这个时候,实在有些疲倦,你请回府,我要睡觉了。”万载青道:“难道你晚饭也不吃,就这样睡下去,吗?”桃枝道:“我想睡得安适的话,比吃饱了还要快活呢。”万载青道:“虽然如此,你总得吃一点东西。现在图着休息,急急忙忙的睡了,到了半夜里,肚子饿起来,我看你怎么办?”他说着,就跑出房去,吩咐了茶房一遍,进来笑道:“我陪你吃过了饭再回去,你尝过杭州火腿没有?”桃枝随口答道:“没有吃过。”万载青笑道:“我去买一点你来尝尝。”说着,匆匆的出去了。他去了约有一个钟头,才买一包零切的火腿回来,同时茶房也就开着饭进来了。菜碗放在桌上之后,却比平常多两个酒杯,和一瓶酒,桃枝到桌边来,拿起酒瓶摇了一摇笑道:“酒倒罢了。”万载青道:“酒是活筋骨的,你不是浑身疲倦吗?喝一点,让浑身筋骨活动活动也好。”说着便向两个酒杯子里倒了两杯,先端起杯子呷了一口,笑道:“酒味很好。”桃枝本来也能喝两杯,端起酒来闻了闻,有些儿药味,乃是五加皮酒,于是和万载青对饮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