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生三种(第4/7页)

其实从小时候起,只要看到伍强的影子,伍娟就觉得阴森可怖。听说伍强自小就学会了偷钱,他们的母亲就是被伍强活活气死的。母亲死的时候,伍娟不过九岁,却一直记得母亲临死前那个巨大的充满腹水的肚子。现在伍强长得又高又壮,伍自明却老得背都直不起来了,更不用说打他了。伍娟知道,自己要是嫁了人,父亲跟着这两口子怕也活不长。所以她不去想嫁人的事,能守父亲多久算多久。父亲要是催她,她就说:“急着把我赶出去啊?”

今天晚上,伍强照样在外面赌博。他这几天手气差,连连输钱,只要一进家门,这家里的空气就得窒息三分。所以,伍自明喝个小酒,李莲花逗个蛇,都不过是趁伍强不在时的一点娱乐而已。李莲花带着儿子进屋睡觉去了,只剩下伍娟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她慢慢地走到蛇笼子前,看着那条蛇。那条蛇还是一动不动,她分辨不出它是不是也在看她。她呆呆站了一会儿,又扭头看看四周,然后回到厨房,舀出了半碗水,从笼子的缝隙里一点一点地滴了进去。滴答滴答,她在黑暗中看不清蛇是否在喝水,只能听到水滴了下去,又滴到了蛇的身上,发出了一种灰扑扑的声音,好像一柄很钝的刀子落在了地上。

第二天,趁伍自明和李莲花都下地的时候,伍娟蹲在家门口的玉米地里,捉了几只蛐蛐、蝼蛄、蝗虫之类的虫子。然后,一个人慢慢向那只蛇笼子走去。她还是有些本能地怕它。蛇见有人走过来了,无声地蠕动了一下,这一动,它周身便镂刻出了一道优美的水纹,那水纹转瞬即逝,蛇很快就又一动不动了,沉在笼底,盘成了一块时光深处的化石。伍娟隔着笼子看着它,忽然想,这样一种动物,曾经有四百条腿,现在却无腿无足,可是人们为什么还是要怕它?其实蛇极少主动攻击人,除非是人先威胁到蛇了,蛇才会咬人。它还能活一个月,可是就是这一个月里,她也不能让它这样在她面前饿死了渴死了。狗饿了还会叫呢,可是蛇是哑巴,就是饿极了渴极了都不能发出一点声音来。

伍娟把捉来的虫子慢慢塞进了笼子的缝里,蛇的头微微伸直了一点,她只看见一条红色的蛇芯子寒光一闪,那只虫子已经不见了。惊恐之余,她又由衷地高兴起来,蛇吃了她喂的东西,这就像承了她的情,懂得了她的心意。虽然她还是怕它,但在喂它的时候觉得自己高大、洁净,像个圣徒。是啊,连草木都有生命,何况是动物。人无非是一种动物,谁说不是了?仔细想想,便会觉得人和动物之间有多少相似之处。男女之间就是比动物多一些情感游戏吧,但说到底,那点疼痛的游戏也不过是用来为自己争夺性交伙伴的。

此后,每天趁家里没人的时候,伍娟就偷偷给蛇喂些吃的喂些水。这样做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像在给一个判了死刑的囚犯送行一样,多送一程少送一程终究都是要送到那一天的。她心里便暗想,要不哪天偷偷把它放生了吧。可是,伍自明对这条蛇寄托的希望那么大,每天晚上从地里回来都要先到笼子前视察一下蛇的情况,就像在视察自家自留地里长出的倭瓜一样,恨不得它一夜之间就长熟了能吃了。伍自明一边视察蛇一边问伍娟:“娟儿啊,这几天没给蛇喂吃的喂水吧?你要是敢喂它,我就打断你的腿。”伍娟心虚地答应着:“哪能呢?我怕蛇,都不敢走过去。”老头子长年累月在地里刨食,又有个不孝的儿子,难得有点娱乐,就这点娱乐她还要给他剥夺了?也是残忍。所以,耗一天算一天,能让它多活一天算一天。

这几天小卖部生意不错,攒下了一点钱。等到家里人走光后,伍娟手里攥着那几张票子开始四处找地方,她必须找到一个不会被伍强找到的地方藏钱。父亲身上的那条裤子穿了都快十年了,裤脚磨破了,最近拉链也坏了,但因为没有可换洗的裤子,他还终日穿在身上,拿根布带子往腰上随便一捆,只要裤子不掉下去就行。还有他脚上那双袜子,早已是露了脚指头的,补过也不止一次了,补丁都是层层叠叠的。伍娟亲眼见过父亲是怎样给自己补袜子的。晚上,等他们都睡下了,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头上戴了个下矿用的头灯,像个矿工掘煤似的照着那只满是破洞的袜子,他戴着花镜拿着一根大针笨手笨脚地补袜子,一针一线的,像个小孩子趴在那里认真地做作业。伍娟看见了也没吭声,假装没看见。他大约是觉得自己的袜子太脏,只有自己补才能心安一点。伍娟嘴上不说,但心里一直想着去趟县城,给父亲做身新衣服买双袜子,再给家里添置些米、面、油之类的。地里的庄稼又不听人使唤,总不能说长就长,说收就收。家里的所有开销就都指望小卖部攒下的这点涓涓细流呢。

伍娟像个陌生人一样把这间屋子上上下下翻尸倒骨般地打量了一番,最后她选中了一个地方——两个柜子中间有道夹缝,夹缝里还架着蜘蛛网,这地方总不会被发现吧?但她不放心,把脸凑过去仔仔细细审视那夹缝的隐蔽性够不够。和伍强斗争了这么多年,她又不是不知道,他简直就是有了抗药性,把钱藏在什么地方都奈何不了他,好像他眼睛里长着X光,看什么都能透视。她把那道缝从上到下看了好几遍,才把那卷钱塞进去,之后再把蜘蛛网扯过去制造假象,她要做出浑然天成的样子,绝不能让它们露出一点点痕迹来。把钱藏好之后,她又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仿佛这屋子里四处都长着伍强的眼睛和耳朵。折腾了半天像打了场仗一样疲惫,她坐在椅子上,把两只脚也搁在椅子上,再把脸贴上去,就像自己从空中接住了自己一样,这让她觉得温暖,刚刚隐秘地藏好钱的安全感也像炭火一样温暖着她。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守着粮食的老鼠,这点粮食在她眼中简直是清华气象,够她微醺一阵子了。

这时已是下午,该出去给蛇捉些食物了。伍娟一挑帘子却看到伍强正光着膀子站在笼子前看蛇。听见她出来了,他没有看她,却朝着笼子里的蛇打了个口哨,仿佛笼子里关着的不是一条蛇,而是一只黄鹂鸟之类的。她有些奇怪他今天怎么到这个时间还待在家里,倒不符合他的作息规律。她走到家门口的地边捉了几只虫子,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发现伍强已经不见了。她走到笼子前喂了蛇,又给了它些水喝,然后站在笼子前发了一会儿呆。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眼睛虽然跟着蛇游动,却也是木的。她莫名地觉得心里有个地方是悬着的,有个钟摆似的东西在那儿摆来摆去却迟迟不肯往下落。她就那么空空落落地站着看蛇,忽然之间,她听见自己身体里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撞击声,那只钟摆落下来了,撞到了她的什么部位。就在那一瞬间,她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了一道锋利的光亮,这点光亮把她的整张脸都点着了,她的脸隐约浮动在这团光焰里,看上去平静而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