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屋里(第2/5页)

想法子给山木换辆汽车,这是真的,东洋人喜欢小便宜。自己的车也该换了,不,先给山木换,自己何必忙在这一时!何不一齐呢,真!我是会长,他是顾问,不必,不必和王莘老学,总是让山木一步好!

决定了这个,他这回的政治生活显然是一帆风顺,不必再思索什么了。假如还有值得想一下的,倒是明天三姨太太的生日办不办呢?办呢,她岁数还小,怕教没吃上委员会的家伙们有所借口,说些不三不四的。不办呢,又怕临时来些位客人,不大合适。“政治生活”有个讨厌的地方,就是处处得用“思想”,不是平常人所能干的。在很小的地方,正如在很大的地方,漏了一笔就能有危险。就以娶姨太太说,过政治生活没法子不娶,同时姨太太又能给人以许多麻烦。自然,他想自己在娶姨太太这件事上还算很顺利,一来是自己的福气大,二来是自己有思想,想起在哈尔滨作事时候娶的洋姨太太——后来用五百元打发了的那个——他微笑了笑。再不想要洋的,看着那么白,原来皮肤很粗。啵!他不喜欢看外国电影片,多一半是因为这个。连中国电影也算上,那些明星没有一个真正漂亮的。娶姨太太还是到苏杭一带找个中等人家的雏儿,林黛玉似的又娇又嫩。三姨太太就是这样,比女儿还小着一岁,可比女儿美得多。似乎应当给她办生日,怪可怜的。况且乘机会请山木吃顿饭也显着不是故意地请客。是的,请山木首席,一共请三四桌人,对大家不提办生日,又不至太冷淡了姨太太,这是思想!

福气使自己腾达,思想使自己压得住富贵,自己的政治生活和家庭生活是个有力的证明。太太念佛吃斋,老老实实。大儿有很好的差事,长女上着大学。二太太有三个小少爷,三太太去年冬天生了个小娃娃。理想的家庭,没闹过一桩满城风雨的笑话,好容易!最不放心的是大儿大女,在外边读书,什么坏事学不来!可是,大儿已有了差事,不久就结婚;女儿呢,只盼顺顺当当毕了业,找个合适的小人嫁出去;别闹笑话!过政治生活的原不怕闹笑话,可是自己是老一辈的人,不能不给后辈们立个好榜样,这是政治道德。作政治没法不讲道德,政治舞台是多么危险的地方,没有道德便没有胆量去冒险。自己六十岁了,还敢出肩重任,道德不充实可能有这个勇气?自己的道德修养,不用说,一定比自己所能看到的还要高着许多,一定。

他不愿再看报纸上那个像片,那不过是个短粗而无生气的胖子,而真正的自己是有思想、道德、有才具、有经验、有运气的政治家!认清了这个,他心里非常平静,象无波的秋水映着一轮明月。他想和姨太太们凑几圈牌,为是活动活动自己的心力,太平静了。

“老爷,方委员,”陈升轻轻的把张很大的名片放在小桌上。

“请,”包善卿喜欢方文玉,方文玉作上委员完全仗着他的力量。方文玉来的时间也正好,正好二男二女——两个姨太太——凑几圈儿。

方文玉进来,包善卿并没往起立,他知道方文玉不会恼他,而且会把这样的不客气认成为亲热的表示。可是他的眼睛张大,而后渐渐地一层层透出笑意,他知道这足以补足没往起立的缺欠,而不费力地牢笼住方文玉的心。搬弄着这些小小的过节,他觉得出自己的优越,有方文玉在这儿比着,他不能不承认自己的经验与资格。

“文玉!坐,坐!懒得很,这两天够我老头子……哈哈!”他必须这样告诉文玉,表示他并没在家里闲坐着,他最不喜欢忙乱,而最爱说他忙;会长要是忙,委员当然知道应当怎样勤苦点了。

“知道善老忙,现在,我——”方文玉不敢坐下,作出进退两难的样子,唯恐怕来的时间不对而讨人嫌。“坐!来得正好!”看着方文玉的表演,他越发喜欢这个人,方文玉是有出息的。

方文玉有四十多岁,高身量,白净子脸,带着点烟气。他没别的嗜好,除了吃口大烟。在包善卿眼中,他是个有为的人,精明、有派头、有思想,可惜命不大强,总跳腾不起去。这回很卖了些力气才给他弄到了个委员,很希望他能借着这一步而走几年好运。

“文玉,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凑几圈,带着硬的呢?”包善卿团着舌尖,显出很天真淘气。

“伺候善老,输钱向来是不给的!”方文玉张开口,可是不敢高声笑,露出几个带烟釉的长牙来。及至包善卿哈哈笑了,他才接着出了声。

“本来也是,”包善卿笑完,很郑重地说,“一个委员拿五百六,没车马费,没办公费,苦事!不过,文玉你得会利用,眼睛别闲着;等山木拟定出工作大纲来,每个县城都得安人;留点神,多给介绍几个人。这些人都有县长的希望。可不能只靠着封介绍信!这或者能教你手里松动一点,不然的话,你得赔钱;五百六太损点,五百六!”他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小胖脚尖,不住地点头。待了一会儿:“好吧,今天先记你的账好了。有底没有?”

“有!小刘刚弄来一批地道的,请我先尝尝,烟倒是不坏,可是价儿也够瞧的。”方文玉摇了摇头,用烧黄的手指夹起支“炮台”来。

“我这也有点,也不坏,跟二太太要好了;她有时候吃一口。我不准她多吃!咱们到里院去吧?”包善卿想立起来。

他还没站利落,电话铃响了。他不爱接电话。许多电玩艺儿,他喜欢安置,而不愿去使用。能利用电力是种权威,命令仆人们用电话叫菜或买别的东西,使他觉得他的命令能够传达很远,可是他不愿自己去叫与接电话。他知道自己不是破命去坐飞机的那种政治家。

“劳驾吧,”他立好,小胖脚尖往里一逗,很和蔼地对方文玉说。

方文玉的长腿似乎一下子就迈到了电机旁,拿起耳机,回头向包善卿笑着:“喂,要哪里?包宅,啊,什么?呕,墨老!是我,是的!跟善老说话?啊,您也晓得善老不爱接电,嘻嘻,好,我代达!……好,都听明白了,明天见,明天见!”看了耳机一下,挂上。

“墨山?”包善卿的下巴往里收,眼睛往前努,作足探问的姿势。

“墨山,”方文玉点了点头,有些不大愿意报告的样子。“教我跟善老说两件事,头一件,明天他来给三太太贺寿,预备打几圈。”

“记性是真好,真好!”包善卿喜欢人家记得小姨太太的生日。“第二件?”

“那什么,那什么,他听说,听说,未必正确,大概学生又要出来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