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的旧悲剧(第2/14页)

廉伯太太胖脸上将要红,可是就又挂上了点无聊的笑意,拉了拉小女儿,意思是叫她找祖父去。祖父的眼角撩到了孙女,可是没想招呼她。女儿都是陪钱的货,老先生不愿偏疼孙子,但是不由的不肯多亲爱孙女。

老先生在屋里走了几步,每一步都用极坚实的脚力放在地上,作足了昂举阔步。自己的全身投在穿衣镜里,他微停了一会儿,端详了自己一下。然后转过身来,向大儿子一笑。“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才难,才难;但是知人惜才者尤难!我已六十多了……”老先生对着镜子摇了半天头。“怀才不遇,一无所成……”他捻着须梢儿,对着镜子细端详自己的脸。

老先生没法子不爱自己的脸。他是个文人,而有武相。他有一切文人该有的仁义礼智,与守道卫教的志愿,可是还有点文人所不敢期冀的,他自比岳武穆。他是,他自己这么形容,红脸长髯高吟“大江东去”的文人。他看不起普通的白面书生。只有他,文武兼全,才担得起翼教爱民的责任。他自信学问与体魄都超乎人,他什么都知道,而且知道的最深最好。可惜,他只是个候补知县而永远没有补过实缺。因此,他一方面以为自己的怀才不遇是人间的莫大损失;在另一方面,他真喜欢大儿子——文章经济,自己的文章无疑的是可以传世的,可是经济方面只好让给儿子了。

廉伯现在作侦探长,很能抓弄些个钱。陈老先生不喜欢“侦探长”,可是侦探长有升为公安局长的希望,公安局长差不多就是原先的九门提督正堂,那么侦探长也就可以算作……至少是三品的武官吧。自从革命以后,官衔往往是不见经传的,也就只好承认官便是官,虽然有的有失典雅,可也没法子纠正。况且官总是“学优而仕”,名衔纵管不同,道理是万世不变的。老先生心中的学问老与作官相联,正如道德永远和利益分不开。儿子既是官,而且能弄钱,又是个孝子,老先生便没法子不满意。只有想到自己的官运不通,他才稍有点忌妒儿子,可是这点牢骚正好是作诗的好材料,那么作一两首律诗或绝句也便正好是哀而不伤。

老先生又在屋中走了两趟,哀意渐次发散净尽。“廉伯,今天晚上谁来吃饭。”

“不过几位熟朋友。”廉伯笑着回答。

“我不喜欢人家来道喜!”老先生的眉皱上一些。“我们的兴旺是父慈子孝的善果;是善果,他们如何能明白……”“熟朋友,公安局长,还有王处长……”廉伯不愿一一的提名道姓,他知道老人的脾气有时候是古怪一点。老先生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别都叫陈寿预备,外边叫几个菜,再由陈寿预备几个,显着既不太难看,又有家常便饭的味道。”老先生的眼睛放了光,显出高兴的样子来,这种待客的计划,在他看,也是“经济”的一部分。

“那么老爷子就想几个菜吧;您也同我们喝一盅?”“好吧,我告诉陈寿;我当然出来陪一陪;廉仲,你也早些回来!”

陈宅西屋的房脊上挂着一钩斜月,阵阵小风把院中的声音与桂花的香味送走好远。大门口摆着三辆汽车,陈宅的三条狼狗都面对汽车的大鼻子趴着,连车带狗全一声不出,都静听着院里的欢笑。院里很热闹:外院南房里三个汽车夫,公安局长的武装警卫,和陈廉伯自用的侦探,正推牌九。里院,晚饭还没吃完。廉伯不是正式的请客,而是随便约了公安局局长,卫生处处长,市政府秘书主任,和他们的太太们来玩一玩;自然,他们都知道廉伯又置买了产业,可是只暗示出道喜的意思,并没送礼,也就不好意思要求正式请客。菜是陈寿作的,由陈老先生外点了几个,最得意的是个桂花翅子——虽然是个老菜,可是多么迎时当令呢。陈寿的手艺不错,客人们都吃得很满意;虽然陈老先生不住的骂他混蛋。老先生的嘴能够非常的雅,也能非常的野,那要看对谁讲话。

老先生喝了不少的酒,眼皮下的肉袋完全紫了;每干一盅,他用大手慢慢的捋两把胡子,检阅军队似的看客人们一眼。

“老先生海量!”大家不住的夸赞。

“哪里的话!”老先生心里十分得意,而设法不露出来。他似乎知道虚假便是涵养的别名。可是他不完全是个瘦弱的文人,他是文武双全,所以又不能不表示一些豪放的气概:“几杯还可以对付,哈哈!请,请!”他又灌下一盅。大家似乎都有点怕他。他们也许有更阔或更出名的父亲,可是没法不佩服陈老先生的气派与神威。他们看出来,假若他们的地位低卑一些,陈老先生一定不会出来陪他们吃酒。他们懂得,也自己常应用,这种虚假的应酬方法,可是他们仍然不能不佩服老先生把这个运用得有声有色,把儒者、诗人、名士、大将,所该有的套数全和演戏似的表现得生动而大气。

饭撤下去,陈福来放牌桌。陈老先生不打牌,也反对别人打牌。可是廉伯得应酬,他不便干涉。看着牌桌摆好,他闭了一会儿眼,好似把眼珠放到肉袋里去休息。而后,打了个长的哈欠。廉伯赶紧笑着问:“老爷子要是——”

陈老先生睁开眼,落下一对大眼泪,看着大家,腮上微微有点笑意。

“老先生不打两圈?两圈?”客人们问。

“老矣,无能为矣!”老先生笑着摇头,仿佛有无限的感慨。又坐了一会儿,用大手连抹几把胡子,唧唧的咂了两下嘴,慢慢的立起来:“不陪了。陈福,倒茶!”向大家微一躬身,马上挺直,扯开方步,一座牌坊似的走出去。

男女分了组:男的在东间,女的在西间。廉伯和弟弟一手,先让弟弟打。

牌打到八圈上,陈福和刘妈分着往东西屋送点心。廉伯让大家吃,大家都眼看着牌,向前面点头。廉伯再让,大家用手去摸点心,眼睛完全用在牌上。卫生处处长忘了卫生,市政府秘书主任差点把个筹码放在嘴里。廉仲不吃,眼睛钉着面前那个没用而不敢打出去的白板,恨不能用眼力把白板刻成个么筒或四万。

廉仲无论如何不肯放手那张白板。公安局长手里有这么一对儿宝贝。廉伯让点心的时节,就手儿看了大家的牌,有心给弟弟个暗号,放松那个值钱的东西,因为公安局长已经输了不少。叫弟弟少赢几块,而讨局长个喜欢,不见得不上算。可是,万一局长得了一张牌而幸起去呢?赌就是赌,没有谦让。他没通知弟弟。设若光是一张牌的事,他也许不这么狠。打给局长,讨局长的喜欢,局长,局长,他不肯服这个软儿。在这里,他自信得了点父亲的教训:应酬是手段,一往直前是陈家的精神;他自己将来不止于作公安局长,可是现在他可以,也应当,作公安局长。他不能退让,没看起那手中有一对白板的局长,弟弟手里那张牌是不能送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