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即使小蝎说的都正确,那到底不是个建设的批评;太悲观有什么好处呢。自然我是来自太平快乐的中国,所以我总以为猫国还有希望;没病的人是不易了解病夫之所以那样悲观的。不过,希望是人类应有的——简直的可以说是人类应有的一种义务。没有希望是自弃的表示,希望是努力的母亲。我不信猫人们如果把猫力量集合在一处,而会产不出任何成绩的。有许多许多原因限制着猫国的发展,阻碍着政治入正轨,据我看到的听到的,我深知他们的难处不少,但是猫人到底是人,人是能胜过一切困难的动物。

我决定去找大蝎,请他给介绍几个政治家;假如我能见到几位头脑清楚的人,我也许得到一些比小蝎的议论与批评更切实更有益处的意见。我本应当先去看民众,但是他们那样的怕外国人,我差不多想不出方法与他们接近。没有懂事的人民,政治自然不易清明;可是反过来说,有这样的人民,政治的运用是更容易一些,假如有真正的政治家肯为国为民的去干。我还是先去找我的理想的英雄吧,虽然我是向来不喜捧英雄的脚的。

恰巧赶上大蝎请客,有我;他既是重要人物之一,请的客人自然一定有政治家了,这是我的好机会。我有些日子不到街的这边来了。街上依然是那么热闹,有蚂蚁的忙乱而没有蚂蚁的勤苦。我不知道这个破城有什么吸引力,使人们这样贪恋它;也许是,我继而一想,农村已然完全崩溃,城里至少总比乡下好。只有一样比从前好了,街上已不那么臭了;因为近来时常下雨,老天替他们作了清洁运动。

大蝎没在家,虽然我是按着约定的时间来到的。招待我的是前者在迷林给我送饭的那个人,多少总算熟人,所以他告诉了我:“要是约定正午呀,你就晚上来;要是晚上,就天亮来;有时过两天来也行;这是我们的规矩。”我很感谢他的指导,并且和他打听请的客都是什么人,我心中计划着:设若客人们中没有我所希望见的,我便不再来了。“客人都是重要人物,”他说,“不然也不能请上外国人。”好了,我一定得回来,但是上哪里消磨这几点钟的时光呢?忽然我想起个主意:袋中还有几个国魂,掏出来赠给我的旧仆人。自然其余的事就好办了。我就在屋顶上等着,和他讨教一些事情。猫人的嘴是以国魂作钥匙的。

城里这么些人都拿什么作生计呢?这是我的第一个问题。“这些人?”他指着街上那个人海说:“都什么也不干。”

来得邪,我心里说;然后问他:“那么怎样吃饭呢?”“不吃饭,吃迷叶。”

“迷叶从哪儿来呢?”

“一人作官,众人吃迷叶。这些人全是官们的亲戚朋友。作大官的种迷叶,卖迷叶,还留些迷叶分给亲戚朋友。作小官的买迷叶,自己吃,也分给亲戚朋友吃。不作官的呢,等着迷叶。”

“作官的自然是很多了?”我问。

“除了闲着的都是作官的。我,我也是官。”他微微的笑了笑。这一笑也许是对我轻视他——我揭过他一小块头皮——的一种报复。

“作官的都有钱?”

“有。皇上给的。”

“大家不种地,不作工,没有出产,皇上怎么能有钱呢?”“卖宝物,卖土地,你们外国人爱买我们的宝物与土地,不愁没有钱来。”

“是的,古物院,图书馆……前后合上碴了。”“你,拿你自己说,不以为卖宝物,卖土地,是不好的事?”“反正有钱来就好。”

“合算着你们根本没有什么经济问题?”

这个问题似乎太深了一些,他半天才回答出:“当年闹过经济问题,现在已没人再谈那个了。”

“当年大家也种地,也工作,是不是?”

“对了。现在乡下已差不多空了,城里的人要买东西,有外国人卖,用不着我们种地与作工,所以大家全闲着。”“那么,为什么还有人作官?作官总不能闲着呀?作官与不作官总有迷叶吃,何苦去受累作官呢?”

“作官多来钱,除了吃迷叶,还可以多买外国的东西,多讨几个老婆。不作官的不过只分些迷叶吃罢了。再说,作官并不累,官多事少,想作事也没事可作。”

“请问,那死去的公使太太怎么能不吃迷叶呢,既是没有别的东西可吃?”

“要吃饭也行啊,不过是贵得很,肉,菜,全得买外国的。在迷林的时候,你非吃饭不可,那真花了我们主人不少的钱。公使太太是个怪女人,她要是吃迷叶,自有人供给她;吃饭,没人供给得起;她只好带着那八个小妖精去掘野草野菜吃。”“肉呢?”

“肉可没地方去找,除非有钱买外国的。在人们还一半吃饭,一半吃迷叶的时候——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人们已把一切动物吃尽,飞的走的一概不留;现在你可看见过一个飞禽或走兽?”

我想了半天,确是没见过动物:“啊,白尾鹰,我见过!”“是的,只剩下它们了,因为它们的肉有毒,不然,也早绝种了。”

你们这群东西也快……我心里说。我不必往下问了。蚂蚁蜜蜂是有需要的,可是并没有经济问题。虽然它们没有问题,可是大家本能的操作,这比猫人强的多。猫人已无政治经济可言,可是还免不了纷争捣乱,我不知道哪位上帝造了这么群劣货,既没有蜂蚁那样的本能,又没有人类的智慧,造他们的上帝大概是有意开玩笑。有学校而没教育,有政客而没政治,有人而没人格,有脸而没羞耻,这个玩笑未免开得太过了。

但是,无论怎说,我非看看那些要人不可了。我算是给猫人想不出高明主意来了,看他们的要人有方法没有吧。问题看着好似极简单:把迷叶平均的分一分,成为一种迷叶大家夫司基主义,也就行了。但这正是走入绝地的方法。他们必须往回走,禁止迷叶,恢复农工,然后才能避免同归于尽。但是,谁能担得起这个重任?他们非由蚊虫苍蝇的生活法改为人的不可——这一跳要费多大力气,要有多大的毅力与决心!我几乎与小蝎一样的悲观了。

大蝎回来了。他比在迷林的时候瘦了许多,可是更显着阴险狡诈。对他,我是毫不客气的,见面就问:“为什么请客呢?”

“没事,没事,大家谈一谈。”

这一定是有事,我看出来。我要问他的问题很多,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这样的讨厌他,见了他我得少说一句便少说一句了。

客人继续的来了。这些人是我向来没看见过的。他们和普通的猫人一点也不同了。一见着我,全说:老朋友,老朋友。我不客气的声明,我是从地球上来的,这自然是表示“老朋友”的不适当;可是他们似乎把言语中的苦味当作甜的,依然是:老朋友,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