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2/2页)

几天以后,有人来找宝庆。高高个儿,挺体面,衣着讲究。他自称陶副官,腰里掖了把手枪。他彬彬有礼,说是找宝庆谈买卖。

他们到一家茶馆里去谈。宝庆不明白这位体面人物想干什么,心里直打鼓,怕是没好事儿。

陶副官喝着茶,笑了起来。“我跟你一样是北方人,”他说,“所以咱们俩就情同手足。”他笑得很和气。宝庆要了两碟瓜子花生,对乡亲表表心意。他们一面吃着瓜子花生,一面拉扯着家乡的事。宝庆很纳闷,不知道这位副官打的是什么主意。

末了,陶副官脸上和气的笑容略微收敛一点,一对大黑眼珠紧盯着宝庆。那嘴挺神气地咧了咧。“方大老板,”他说,“我是给王司令办事来的。”

宝庆不动声色,一点也不显出内心的慌乱。他眼皮也不抬,随随便便问了一句:“哪个王司令?有好几位王司令呢!”

陶副官有些不悦,显然认为他的主子应该天下闻名。“二十来年前他当过司令,”他说道,“如今是这镇上数一数二、有头有脸的人物,就住在那边公馆里,”他的手指着山边,“真是个好去处。有空请过来走动走动。”

“一定去请安。”

陶副官笑了。“前两天晚上,司令听你说书来着。”

“是吗?我没认出来,没给他老人家请安,真对不起。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眼又拙。”

“他不讲究这一套。他出门从来不讲排场。越有钱,越随便。他就是这么个人。”陶副官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把他那油光光的胖脸伸了过来。“方大老板,”他悄悄地说,“司令可是看上你们家秀莲小姐了。”

宝庆呆了一呆,陶副官接着又说:“他打发我来,跟你讲讲条件。”

宝庆咳了一声。副官以为他这就要漫天要价了。“他有的是钱,手头又大方。他会好好待承您,还有她。他心眼好,这点您放心好了。”

宝庆的脸发了白,但还是勉强笑了一笑。“陶副官,”他说得很轻松,但语气之间,又颇有分量:“如今买卖人口是犯法的,您还不知道么?”

“谁说要买她来着?王司令是要娶她。他当然得好好孝敬你。房子、地、钱,都成。明媒正娶,还不行?不买,也不卖——嫁个贵人嘛。”

宝庆也不含糊,他得让人家知道他不图这个。他挤出一丝笑容,问道,“您刚才说他二十年前就是司令?”

“是呀,他现在才五十五岁,身体硬朗着呢。”

“才比我大十五岁,”宝庆语带讥讽。

陶副官很自持地笑了一笑。“上了年纪才懂得疼人呢。你要明白,我的老乡亲。这对他们俩都有好处。”

“他老人家有几位姨太太?”宝庆问。

“也就是五个。他总是最宠那新娶的,顶年青的。”

宝庆的脸一下子涨红了。真把他气疯了,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自己。他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学会了保持冷静。他啜着茶,觉出来自己的手在发抖。

“老乡亲,”他语气温和,但又不失尊严,“您想错了。我跟有些卖艺的不一样,我不做那号买卖。秀莲挣钱养家已经好几年了。她就跟我亲生的闺女一样。我要对得起她,对得起我自个儿的良心。我不想照尊驾的办法办,在她身上捞一笔钱。您是聪明人,又是我的乡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烦您这样回复司令吧!”

陶副官把脸一沉,厉声说:“可是你家里的已经答应了。她还要了价呢!”

“真的?您什么时候跟她商量来着?”

“昨天,我去的时候你不在家。”

“她喝醉了吧?”

“我可不能随便说你太太的闲话。”

“她说的都是酒后胡言,不能算数。”

宝庆的态度很严肃。他两眼瞧着前面,想心事想得出了神。

陶副官打断了他:“我不管是不是酒后胡言,我到底怎么回复司令呢?你说?”

“我说老乡亲,容我回去先跟老伴商量商量。过一天一准回复。”宝庆鞠了个躬,“给您叫乘滑竿?”

“不用。我自己带着。王司令看得起我。”

宝庆拉了拉陶副官那软绵绵的胖手。“老乡亲,”他彬彬有礼地嘟囔着,忘了他本想说什么来着。

陶副官欠了欠身,站了起来。“我明天再来,别给我找麻烦。公事公办。”

“我明白,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

陶副官压低了嗓门:“记住,王司令可不是好惹的,小心着点。我这不是吓唬你,咱俩到底是乡亲,我得先关照你一声。”

“谢谢您,老乡亲,我领情。”

陶副官走了之后,宝庆又在桌边坐下,嘀咕起来。他首先想到应该回家去,好好揍那娘们一顿。她早该挨顿揍了。不过那有什么用?只会叫她更捣坏。他站起来,沿着小河走出镇子。他走得很快,眼睛朝着地,两手紧紧背在背后。发脾气有什么用。好男不跟女斗。

他走了约摸半小时。最不好办的是,王司令是这里的一霸,势力大。要是不把秀莲给他,一家人都不得安生。宝庆想到这里,不由得发了抖。他逃不出这恶霸的手心。王司令只消派个打手,他就得送了命,也顾不了家里人了。

他又往回里走。到了旅店门口,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他去找大哥。窝囊废正坐在当院,两眼望着天。他们一块儿走到河边,在一棵垂杨树下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