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记 不第秀才:踢踏记(第4/5页)

两天后的下午,卜小伟果然等来了那个丫头。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带着他走。他也什么也没有问,只管跟着丫头走。下了电车,又上长途汽车,一直开到大沽口下车,走到一个中等的餐馆。丫头带着他上楼,进了一个小包间,他一眼就看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人。现在在他面前的,再不是在高级咖啡馆里见的那个穿着华丽时装的贵妇人,而是和他在舞台上一起疯狂地跳踢踏舞的搭档飞艳。飞艳今天只是穿上她在戏班里穿的平常衣服,脸上略施脂粉,却比珠光宝气的贵妇人显得年轻得多了,还保有着原来的令人怜爱的稚气。她现在正含着泪水微笑着望他,更见妩媚了。是她,这才是曾经和他海誓山盟的飞艳。

丫头刚关上包间的门,卜小伟也不管丫头就在面前,便扑了过去,把飞艳紧紧地搂在怀里。她也一任他搂着,说:“我到底盼到了这一天。”泪水便牵线线地流下来。卜小伟也流着眼泪,不断地吻她的泪脸,两个人的脸上都沾满了泪水。表不完的浓情蜜意,说不尽的相思苦情。丫头在一旁也不禁呜咽起来。

这个丫头已经跟了飞艳两年多,只有她才真正知道飞艳过的什么日子。一面要强颜为欢,去应付那些色狼,回来却掩面而泣,口里不断地呼唤着“伟哥,伟哥”。这丫头也是贫苦出身,知道飞艳的身世和她与卜小伟的恋情后,深表同情,她已经成为飞艳的贴心人,飞艳也视她如妹妹,把自己的心事都告诉她。在那虎狼群里,也只有这丫头能一吐心曲,同时为飞艳办一些私事。这次幽会就是多亏她偷偷地里外奔走,为飞艳张罗,才办成了的。现在看着这一对不幸的恋人,终得相会,丫头自然也分得了快乐和痛苦。

这对苦恋着的人,就这么不知时光地拥抱着。过了很久,他们才放开来,坐在长躺椅上,倒像陌生人似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想说一句话。是丫头把他们从沉醉中唤醒:“总不能就这么着吃饱吧,小姐,到底点些什么菜?要不要喝酒?”

飞艳说:“蝶香,你是知道我平常喜欢吃什么的,你就去替我安排吧。”“那么,他呢?”

卜小伟这才知道这个和飞艳一样俏丽的丫头叫蝶香,他说:“她喜欢吃什么,我就喜欢吃什么。”

丫头出去安排去了,他们又搂着亲个没完,飞艳不住地叫着“伟哥,伟哥”。但是她的伟哥越是这么对她亲热,她越是痛哭不已。她的灵魂虽然一直在伟哥心里,她身子却掌握在别人——特别是令她十分恶心的日本老板手里。她已经被人玷污,失去她身上最为珍贵的贞操,无法向伟哥献出她全部的爱了。她已经没有资格再接受伟哥的爱情,也不值得伟哥爱了。

她只是一个谁都可以占有的交际花,一堆不久就要腐烂的行尸走肉……她哭着说:“伟哥,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死也值得了。”卜小伟没有在意她的话,说:“不,总有一天,我们将永远在一起。”

吃罢饭,天色已晚,可是他们还不想分手,又来到海河边。夕阳的金光在海河上跳动,让人陶醉。飞艳向卜小伟不住称道蝶香,说这丫头出身和她一样苦,可是特别聪明,体贴人,长得也俏丽。她说:“如果她能得到你这样的老师调教的话,她一定可以成为你的最好的跳踢踏舞的搭档。我想把她的终身托付给你了。”卜小伟说:“我可以听你的话,把她教成一个好舞蹈演员,但是不会是我的跳踢踏舞的搭档。我跳踢踏舞的搭档只能是你。自从你走后,我就再也不跳踢踏舞了。”飞艳却坚持说:“不,她应该成为你的搭档,她比我……”她再没有说出下文。过了一会儿,飞艳又说:“伟哥,我已经失身,再也不配接受你的爱情,不值得你爱。但是我是爱你的,直到死我也爱你,虽然我不该得到你的爱。我想要蝶香替我来偿这笔冤孽债。希望你能接受。”卜小伟说:“你怎么这么说,我永远是爱你的。”飞艳只是“不,不”地摇头。过了一会儿,飞艳倚傍在卜小伟的肩头上,闪着泪光说:“伟哥,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死也值得了。”

夕阳西坠,他们非分手不可了。飞艳从丫头手里拿过一个上了锁的小手提包和一把钥匙,交到卜小伟的手里,说:“伟哥,这手提包我送你,但是你现在不要打开,回家以后你再打开看。”他们终于相拥一下,依依惜别,分手时,飞艳说:“我不值得你爱,但是我爱你,至死不改。”卜小伟回到自己的住处,迫不及待地用钥匙打开飞艳给他的手提包。使他惊讶的是,提包里除了有一封飞艳用她那歪歪扭扭的字写的信外,装的全是金钱和珠宝。

那信恐怕只有他才能读得通,大意和她今天相见时说的话差不多。她在信中写道:“伟哥,我已经失去最珍贵的东西,再也不值得你爱了,但是我爱你,至死不改。我把我全部的积蓄和珠宝都交给你,还把丫头蝶香也交给你,她可以代我服侍你,希望你们用这些钱,到北平去读书,安家过日子。祝你们幸福。”卜小伟读了,马上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莫非……

第二天一大早,丫头蝶香就匆匆地来找卜小伟,告诉他:“昨天你们在大沽见面的事,被老板发现了。小姐一回去,就被拷问,她一点也不隐讳地承认了这回事,并且大胆地说她爱的是你。追问她你是谁,她不说。老板就把她关在小屋里,说今天再问。小姐偷偷对我说:‘你明天一早就逃出去找伟哥吧。告诉他,赶快带你逃到北平去,隐姓埋名,不要管我了。’谁知小姐她昨晚上、昨晚上半夜里……就……”蝶香再也说不下去,痛哭起来。

卜小伟似乎已经料到,含泪凄然地说:“从昨天她留给我的信里就看出来了。蝶香,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们快点逃命去吧。”

“以后的事就简单了,”老张对我说,“当天的小报就登出新闻:‘交际名花,香消玉殒。’卜小伟和蝶香逃到北平,隐姓埋名,结婚读书,卜小伟再也没有跳过舞,更没有把他的踢踏舞技教给蝶香。后来卜小伟改名考进我们学校,这个你都知道了。”

我听了叹息不已。我问老张:“所以你的钥匙就把他的锁开开了,并且跟着你走上新的人生道路?”老张点一点头,接着说:“只是你的锁我还没有打开,感到遗憾。不过我想日本侵略者会为我打开你的锁的。”

后来果如老张说的,最后还真是日本侵略者打破了我的工业救国的迷梦,打开了我的思想锁,让我走上了老张希望我走的光明大道。“那个卜小伟呢,后来怎么样了,还有那个蝶香?”我知道你们一定会问我这个问题。但是我不想回答你们,你们如果知道了,会大吃一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