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记 野狐禅师:禁烟记

这一回总该轮到我来摆了吧。你们真是的,就要按你们那个拈阄的次序,不想摆的人估倒叫摆,想摆的人不叫摆。我早就想给大家摆个最有趣味的、最惊人的、也是最新的龙门阵了,硬不准我摆。我这自由的喉舌被你们禁闭了这么久,今天才算有了自由。——赵科员,哦,现在该叫他的雅号“野狐禅师”了。

好,让野狐禅师摆他的龙门阵。

野狐禅师这个人是我们冷板凳会里最活跃的分子,他是发起人之一。泡上一壶酽茶,扯荒诞无稽的“乱谭”,是他的不可救药的嗜好。在这方面他禀赋着特别的天才。不知道他看过多少野史外传,读过多少唐宋传奇、元代杂剧和明清小说,翻过多少上海的黄色小报。他有随便拈来,穿凿附会,脑袋一摇,眼珠一动,就串成一个故事的特殊本领。他可以比手画脚,摇头晃脑,口沫横飞,讲得有声有色,离奇古怪。有的时候连他自己也扯不通了,不能自圆其说了,大家也会给以原谅,而且对他表示同情的惋惜。但是只要他睡一个觉,第二天起来就可以给你扯圆,弄得天衣无缝,真像他亲身经历过的一般。而这也正是我们希望于他的。老实说,这样的时代,这样的生活,假如不发疯,也不出家,也没有本钱去做隐士,老是背起生活的重担,在这既淹不死也爬不出来的世俗的泥塘里挣扎,在穷极无聊、苦极无奈的晚上,能听到这种莫须有的“乱谭”,引出人们含泪的微笑,或者阿Q式的自宽自慰,也就算是一种稀有的享受了。

在冷板凳会里,我们奉送他一个雅号叫野狐禅师,是再恰当也没有的了。因为他摆的龙门阵大多属于荒诞无稽之谈,是一种“野狐禅”,你很难相信是真是假。从他有时候弄得不能自圆其说,或者他摆的一些龙门阵中常常发生串台,张冠李戴的情况,就可以使我们明白,大概又是他在发挥自己的创作天才了。

然而我们却还为他摆的人物有时伤心流泪,有时欢欣鼓舞,有时摇头叹息,有时拍案惊奇。其实他不过是看透炎凉,玩世不恭,于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罢了。我们却这么认真地听了进去,而且大为感动,事后一想起来,还不禁哑然失笑哩。

有时候,我们不禁为他乱扯的野狐禅赚了我们的眼泪,浪费了我们的许多表情,而表示愤慨,他却老是那么笑眯眯地不说话。第二天晚上你又情不自禁地跑去听他那些无稽之谈,为他的人物流荒唐的眼泪,自愿去浪费自己的表情了。

现在他又要开始摆起来了,我们同声给他提出:“这一回你要摆一个真的,不要假的,不要无中生有。再不要那么乱编乱凑来糊弄我们了。再不要那么把张胡子的事栽到王麻子头上去了。”

你猜他怎么说?他却给你讲出一篇大道理来:“嗐,这个世道,认真不得。真像《红楼梦》里‘太虚幻境’的那副对联上说的一样,‘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哪里有个什么真假是非之分?再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大舞台,在舞台上看到的生、末、净、旦、丑,不也就是你我在衙门里天天看到的张、王、李、赵、孙吗?这世道本来是这么真真假假,若有若无,‘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台’嘛。他们干的真中还有假,我摆的假里却有真哩。说到串台,那就难说了。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开戏,你仔细看来,还不是生、末、净、旦、丑几种人物,翻出种种悲欢离合的故事来吗?说来说去,总不外演的是忠孝节义的本旨,你能保证他不串台?为什么唯独对我这么求全责备呢?”

他说的真是有一番道理,驳他不得。同时,我们要听的是龙门阵。他说了半天,不要说还不见他摆的龙门阵里的龙头,连龙尾巴的影子也还不见哩。还是让他摆起来吧,谁管他是真是假,是有是无呢?好,他认真地摆了起来。

我来摆一个禁烟的龙门阵吧,这却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不是我胡编乱造的。当然,有时候我难免要作点艺术加工,有时候还要添枝加叶地略加渲染,免得你们听得没味,打瞌睡。就像炒一盘菜,虽说肉和蔬菜都是货真价实的,总要经过一个高明的厨师加上种种佐料,拌上葱子蒜苗,还要掌好火候,才能端出一盘色、香、味都好的炒菜来,叫你吃得津津有味。又比如我们看一本传奇书,不管是言情的,如张恨水的《啼笑姻缘》,或者是武侠的,如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其中那些叫你啼、那些叫你笑的才子佳人,那些叫人荡气回肠的卿卿我我的爱情描写,那些峨眉山、邛崃山的哭道人、笑道人、红姑,难道真有其人其事吗?还不是那些文人学士,逞遐思之奇彩,编出来的吗!就说现在出版的新小说吧,哪怕是鲁迅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茅盾的《子夜》,或者是巴金我们那位老乡写的《家》,难道都是真人真事吗?没有那回事。虽说难免要从他们所见所闻的社会里,抉取人物和事件,却都找不出实在的根据,不管鲁迅怎么声称,他在《狂人日记》中写的狂人是他的“某君昆仲”之一,其实还是假的。他们文学家有个新名词,叫作“虚构”,据说这是小说做法的精髓哩。那么我扯的这些野狐禅,怎么要求件件是实,不准我添油加醋,添枝加叶,虚构一番呢?

野狐禅师的嘴巴好像没有笼头的野马,不知道他扯到哪里去了。哪个耐烦听他说小说做法呢?我们都皱起了眉头。他一看,才收了口,表示歉意。……哦,哦,你们又要说我这个野狐禅师说的野狐禅越扯越远,没有边了。好,把我的舌头的野马拉紧缰绳,还是言归正传吧。

且说民国多少年,不管是哪一年,反正是在我们这个青天白日的党国的首都——准确地说,应该是陪都——重庆。因为抗日战争一开始,我国的堂堂首都——南京就送给日本人了,我们的政府不得不惶惶如惊弓之鸟,急急似漏网之鱼,也顾不上睡在紫金山上的国父了,带着国民政府的官印和姨太太、老妈子(这两种人万万不可少,一个陪老爷睡觉,一个给老爷做饭吃)逃到了四川,在重庆插上青天白日旗,庄严地宣告“抗战到底”!从此重庆这个山城得到了“陪都”的光荣称号,变得十分热闹起来。白天你看那市场上人头攒挤,熙熙攘攘,都在各显神通,为跨上“物价”这匹飞奔的骏马而奋斗。夜晚你看那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嘭嚓嘭嚓之声,令人脚痒。那些得意非凡的政客,从前线败退下来的赳赳武夫,胖得发愁的商人,红得发紫的明星,俊男姣女,各都怀着良好的情绪,去为追逐稍纵即逝的人生欢乐而汗流浃背地在舞场、官场、情场里奋斗。真是好不热闹也幺哥,好不热闹也幺哥。南宋有位古人叫林升的形容南宋的偏安小朝廷说:“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也可以用来形容我们这个偏安西南一隅的蒋记小朝廷,只要把第二句的“西湖”改为“嘉陵”,把最后一句里的“杭州”改成“山城”,把“汴州”改成“石头”就再贴切也没有了。山城者重庆也,石头城者南京也。你念念看:“山外青山楼外楼,嘉陵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山城作石头。”谁还记得在紫金山上睡着的国父孙中山呢?反正有一个国民党的蒋总裁兼军事委员会的委员长、兼新生活运动委员会的主任委员、兼禁烟督察总署的督办、兼四川省的省主席这么一位无所不能、无所不通的党、政、军、民,从上到下一概包揽的至高无上的伟大人物,实实在在得在领导着我们抗战,又有美国佬送钱送枪和种种剩余物资,比如霉变的面粉,穿旧了的军衣军毯,变了味的牛肉罐头等等,来支持我们抗战,等着日本人乖乖地送来一个“胜利”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