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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的那几天,我每次都起得很早,但无论多早,母亲都先于我起床。她在厨房里做饭,我还是像往年那样陪着她。到了八点多,哥哥一家还没起床,催了几次,也没人下来,父亲也不知道去哪里晃荡了。菜放在桌子上,热气一点点散掉。我很生气,说:“不等他们了,我们先吃。”母亲说:“你先吃。他们下来后,我再热一遍。”我说:“为么子要等他们呢?他们自己不会弄吗?天天就靠你一个人忙来忙去。”母亲说:“习惯了。”

我饿得不行,先盛了饭,就着一个菜吃了起来。母亲又端来另外一盘菜,“这个菜留点儿,他们也要吃的。”顿了一下,母亲又说,“管么子要考虑别人,晓得啵?莫像你爸那样,要晓得心疼人。”“心疼人”这三个字,一下子击中了我。我回头看母亲,她又转身去厨房忙活。我想这三个字,是母亲最缺失的部分吧。我们总说母亲是一个不见老的人,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个模样,没有变得更老,也没生什么大病,天天忙碌,一刻不得闲。可是,她作为一个个体的人,我们都真的心疼过她吗?

只要我跟父亲在一起,没有人说我们不像的。我就是年轻版的父亲,母亲说我连性情其实都跟父亲很像。她老说:“莫像你爸那样说话不过脑子。”父亲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天真幼稚,还有点懦弱,同时又冲动敏感,我常觉得如果当年他有条件读书,很有可能会去写作。反观我自己,的确处处能看见来自父亲方面的遗传。这种性情的,都是小孩子一般,本性良善,却很自我,又很难体察到别人的情绪。而母亲是一个深沉内敛、疑虑多思的人,一件事会在心里反复揣摩,各个方面都要顾及,生怕得罪人。这两种性格的人生活在一起,当然有互补的一面,可是也很难完全融洽地交流。

当年我们还小,他们两个人都在为了我们而四处奔波劳累。现在我们都长大了,该有事业的有事业,该成家的成家,时间和空间一下子空了出来,父亲和母亲之间的裂痕也逐渐呈现了出来。我相信早在搬进新屋之前,母亲就想过要有自己的房间。到了新屋后,她终于得偿所愿。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看这个事情的,或许他根本不在意。以前他还会小声咕哝道:“你妈老是管着我。”现在母亲已经完全放弃管他了,他会不会感觉到自由?或者说失落?父亲吃苹果吃香蕉喝可乐,母亲已经不再说他,看到了也只是眉头一皱。这些年来,她说破了嘴,父亲也没有改变分毫,那种绝望感已经如铜墙铁壁。

我想起我的外婆和外公。母亲常说她跟我父亲的婚姻,完全是外婆外公的翻版。到了晚年,外婆和外公也是分床睡,两人也说不上什么话。吃饭时,外公说了一些话,外婆会不耐烦地说:“不要瞎说!事情么会这样?你说话过过脑子行不行?”外公会争执道:“你想得太复杂了,事情本来就很简单。”外婆回:“都是亲戚家,你这样说会不会得罪人家?你考虑过那房头的矛盾?你就想当然说,也不考虑实际情况!”在父母亲之间,有着同样的对话。父亲觉得母亲想得太过复杂,母亲嫌父亲考虑得太简单,几十年来,拉拉扯扯,谁也没有什么变化。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母亲突然不在了,父亲该怎么办?我们这些做晚辈的,照顾他是完全没问题,可是谁也取代不了母亲的位置,不是吗?我跟外婆很亲,她去世时,我曾号啕大哭。外婆不在后,我很少去她家,因为实在太难过了。偶尔去,外公一个人木呆呆地坐在堂屋,袖着手,叫他,他半天才反应过来。大舅一家照顾他的日常,每天也会来给他送饭吃,他有时候吃,有时候不吃,完全没有外婆在时的那个精气神。第二年,外公就去世了。外婆那种不断抱怨却精心照料的日子,如水流一般,让外公得以像鱼儿一样遨游其中。一旦外婆离去,他就是干涸河床上的鱼,虽然有晚辈拎上几桶水来抢救,也无济于事。父亲会不会有同样的境遇?我不敢想。

那如果是父亲不在了,母亲会怎么样?我不太担心这个问题,我相信母亲会为失去父亲而难过,但不会像失去主心骨一般,因为她自己就是家里的主心骨。家里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她打理出来的。父亲离去,她依旧会沿着过去的轨迹往前滑行。有一天大侄子和小侄子吃完早饭,围着母亲打转,一个要这个,一个要那个,母亲说这个骂那个,不一会儿,侄子们就跑上楼玩游戏去了。我说:“大侄子都快变成少年了,嗓音开始变粗,也有小胡须了。”母亲说:“是啊,他们长大了,再过几年就不会再需要我了。”我听完这句,心里一阵心疼。等侄子们都离开后,母亲该怎么面对新的生活呢?家里慢慢不需要她那么操心了。

母亲有自己的生活吗?她生活的全部精力都投放到这个家里,如果有一天大家都不再需要这份操心,她该怎么办?她怎么打发这漫长的时间?这很可能是个伪问题,也不是一天之间的改变。日子一点点地流逝,母亲也会一点点地随着生活的改变,走出她自己的路来。母亲不会跳广场舞,不认识字,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可言。有一段时间,她喜欢上了打牌,忽然有一天她觉得打牌是不好的,就再也没有打过。忙完了,她就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看着侄子们写作业。下雨天,偶尔有婶娘们过来聊聊天。她的生活,就是这样平平静静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