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初冬,天上飘着雪花,它一触到物件就化了。小北风飕飕地刮来,怪冷的。开会来的人真不少,周围十几里村上的人差不多都来了。就在几年前枪决哥哥王唯一的沙河里,又来公审弟弟王柬芝,和他在周围村里的全部党羽——二十三名。

人们都很激动,怒视着这群东洋的奴才。淳朴的人们,往往仇恨汉奸更甚于日本鬼子。他们的想法是:日本鬼子生来就是坏的,就和狼一定要吃人的道理一样;可是这些同国土同民族的败类,却出卖自己的祖国和同胞,做敌人的帮凶;他们就像是失去人性变成豺狼的人,比野兽更加可恶!

母亲气得浑身哆嗦,各处的伤疤像火炭似的烧起来。她从来都把王柬芝当成好人,并为他那次被王竹抓去担过心。可想不到他就是折腾她的刽子手,是杀死她的孩子和更多的人的大凶手。

站在母亲身旁的是杏莉母亲。她紧挨着她,似乎母亲身上有可取暖的火焰。杏莉母亲不敢抬头,不敢看人们一眼。她相信母亲的话,政府会宽大他们的,可是王长锁还和王柬芝那些汉奸一块押在台子上;虽然大多数人都向她送来同情怜悯的眼光,但也有由于对犯罪事实太愤恨向她怒目而视的啊!她全身被悔恨、羞愧、痛苦、恐惧所控制。她在战栗中!

“大嫂,”她悄声胆怯地说,“你说真能、能没俺们的事?”

母亲转过头,非常怜悯地看着她那憔悴的脸,哭红的眼,挺着很沉的大肚子的瘦弱身子,握着她冰凉的手,安慰说:

“妹子,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咱共产党的政策和明镜一样,不会冤枉人的。你们的事,一定会宽大处理的。这都是被王柬芝害的。好妹子,放心吧!”

“大嫂,你看他,”她羞愧地把头垂得更低,“他也在押着啊!”

“哦,那是为着长锁也有牵连,不正式宣判是不能放的。这是永泉说的。”

杏莉母亲虽然相信,但心还是嘣嘣地跳着。

母亲这时想起早上同姜永泉的一场谈话……

“永泉,长锁和杏莉她妈,有没有关系?”母亲担忧地问道。

“大娘,照你的看法呢?”姜永泉微笑着反问。

“我?”母亲略停了一下,接着说,“我说这全是王柬芝那东西的罪,把两个老实人给吓住了。永泉,你还不知道,在往年,两个人私通真是要给打死的呀!咱村就有两个寡妇是这样死的,男的跑到关东,到如今还没音信……”她见姜永泉很用心地在听着,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永泉,他俩也有功啊!救出我那算不了什么,可到底说破了王柬芝那一伙呀!唉,那个好闺女死啦……”她撩起衣襟擦了擦潮湿的眼睛,“这样的人不能不可怜,亲生孩子也叫杀了。我就心疼杏莉……”

姜永泉看她这样伤心,心里也有些难过,怕她再说下去更悲伤,就插断她的话,说:

“大娘,快不用担心。咱们政府是最公道的。你放心好啦,根据他俩的情况,政府不会惩办他们。王长锁现在还押着,是为按手续办事,也好教育教育受骗的人。大娘,开会时,你伴着她一块去,安慰安慰她,叫她也受些教育。你看这么做好吗?”

母亲又兴奋又感动,仿佛是她自己的事一样。她抓着姜永泉的手,激动地说:

“永泉,我早知道咱政府是最、最公道的!共产党的章程真是太、太好啦!”她想了一会儿,又问道:“哎,永泉!她和长锁的事怎么办呢?又有了孩子。”

“噢!这个事……大娘,你再说说意见吧。”

“又问我个老婆子了。”母亲满怀兴致地说,“要照我说呀,爽是叫他们一块过吧!也真是一对相称的两口子呢!”

“大娘,你真会替别人着想。你说的和我的想法一样。我再和同志们商量一下,就照你说的这么办!”

母亲激动地站起来,好一会儿才脱口说:

“那——那——啊!他们真是重见天日啦!”

公审大会开始了。

县委会组织部宋部长首先讲话,他略述王柬芝等人的罪恶后,接着对未能及时发觉这些汉奸卖国贼,并把王柬芝当成进步人士的错误,做了沉痛的检讨。

下面,审判长——刘区长开始审讯罪犯……

杏莉母亲手攥住心,一直在注意听。听到审判王柬芝、吕锡铅、淑花等六名罪大恶极的汉奸就地枪决时,她心里刚舒一口气,可是看见区中队的人去拖罪犯,立刻又吓得浑身发颤,她紧盯着带枪的人和王长锁的脸。

就在这时,审判长接着宣判了其他的犯人,有的罚劳役;有的管制;而在免罪释放的人中间,有王长锁的名字。他并说,区上批准王长锁和杏莉母亲为合法夫妻。

人们的欢呼声雷一般鸣响:打倒汉奸!铲除恶霸!人民是一家!

杏莉母亲全身瘫软在母亲怀里……

过年了。

今年不像往常被鬼子赶到山里去过年。八路军和地方武装,把敌人打得不敢露头,像乌龟似的缩在据点里。根据地的老百姓,真可以过个太平年了。

人们抬着肥猪肥羊、白菜萝卜、葱花韭菜芽、花生、烟叶子……种种好吃的东西,打着锣鼓唱着歌,高喊着口号,去慰劳子弟兵。青妇队用各色彩布,缝成美丽的慰问袋,上面还绣着字句和花样,装上纪念品,送给每个战士。而战士们也把分得的胜利品——毛巾、笔记本、钢笔……回赠给她们。

三十晚上,秀子领着儿童团,排好队伍,敲锣打鼓,喊着口号,把“光荣灯”送给每家抗属。

母亲听到外面锣鼓喧天,吵吵嚷嚷地闹成一片,就走出来。她一看,呀!门楼上挂着一盏五星红灯。她不认识上面写的“革命家庭,无上光荣”八个大字,可是她感到愉快和光荣。她笑着,慈祥地看着在红灯下每张热情欢笑着的嫩脸蛋。

锣鼓煞住后,站在队伍外面的一个男孩子,领头喊起口号:

向光荣的妈妈致敬!

向抗属拜年!

革命家庭无上光荣!

打倒日本鬼子!

八路军万岁!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喊完口号,接着是一片掌声……

母亲很慌乱,不知怎么才好。她一瞅见女儿,就拉住她的胳膊说:

“秀子,快领孩子们到别家去吧,咱家不用啊,这大冷天……”

“大妈,我们是儿童团呀!这是工作哩。”一个男孩子挺认真地说。

“大婶哪,你家最光荣,都打鬼子,咱们就该先给你老拜年。”一个女孩子很神气地说道。

“奶奶,今晚是工作。俺妈说明早上、早上来给你磕、磕头哩。”这孩子太小,也分不出是男是女,说急了气都换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