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度过几天几夜的雪山石洞生活,人们开始蹒跚地往家走了。每个人的心情,都非常沉重和惶惑不安,不知道家里变成什么样了啊!

母亲同花子拖儿携女地也在人群中,她心里比别人更加重一层负担。几天来,她吃不下饭,几个夜晚,她不曾合眼。并不是跟前的孩子闹得她不得安宁,而是担心着不在眼前的儿女,担心她觉着和自己亲儿子一样的姜永泉,还有和自己的孩子生死都在一起的人们。每当听说发生了战斗,听到枪声,她——母亲的心,就收紧起来,一直到发痛。她有时埋怨自己不该让孩子们离开她。可是她眼见只因孩子们去参加了战斗,才能使这么多男女老少安全地活着,她心里又觉得孩子们做得对,应该让他们去。如果她的儿女做了逃兵跑到她跟前,她会感到羞耻。她只盼望他们别遇到不幸,希望他们只有胜利没有死亡。

两个牺牲的民兵抬来了。死者的父母妻子发疯地痛哭着,人们都流下泪。母亲也哭了,悲戚伤心地哭了。她努力去安慰死者的父母妻子,她觉得他们太可怜太不幸了。她甚至下意识地想,毋宁把这种不幸落到自己头上好,她自信自己不会那么可怜,她会忍受下来的。这大概是她的怜悯心过于强烈的缘故,事实上如果真有一天她也挨上了,说不定她会更悲痛,简直无法活下去。

当德强赤着脚、流着血,一只裤腿冻成冰棍,浑身像个雪球似的跑来时,母亲心里一阵酸楚疼痛。可是儿子却一点不显得难受,倒兴奋地讲述他们怎样打鬼子的事,骄傲地说着他用手雷炸敌人救出自己的经过。他似乎是在闹着玩,而不是在和凶恶的敌人打仗。这使母亲也受到胜利者的感染,她微笑了。人们都称赞夸奖她儿子,使她也觉得光彩。

但是七子夫妇的死讯,唤起人们更大的悲恸。母亲几乎痛哭失声,她越发觉得好人死的太多了,这打鬼子的事多不容易啊!她越痛惜死去的人,就越担心子女和人们的命运。慢慢地,她把这一切转为痛恨。没有鬼子汉奸,哪会有这些不幸呢?!

人们离村还有好远,就嗅到了潮湿的硝烟气味。他们的心越来收得越紧,越加快脚步。渐渐听到人的喊叫声,火烧柴草的爆裂声,水的拍击声,乱哄哄地响成一片。村里成了火海,浓烟弥漫,人们急拥进来。

八路军战士和民兵们,有的在房顶上、墙头上、院子里,紧张地救火;有的从屋里穿进穿出,抢救东西。

母亲看着那些战士们,身上冒着烟,着了火,忙得满脸都是汗,心里很感动。在这些人里面,她发现了姜永泉。

从一个胡同里抬出一条门板,上面躺着一个蒙着被子的人。走到身旁,母亲才认出,那个拦腰捆着手弹带、肩上斜背着大枪、抬着门板一头的人,原来就是她的娟子!她的心像一块石头落下地,松快多了。

人们哭哭啼啼参加进救火的队伍里……

母亲想起什么,回头找儿子,但德强已不在身边了。她吩咐秀子,领着德刚拿着包袱先回家去,她抱着嫚子同花子直奔四大爷家来。

一进院子,她们都惊呆了:四大爷满身是血躺在雪地里,身边的雪都融化了。

花子扑上去,号啕起来。

母亲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往下掉。嫚子也抱着她的脖子,哇哇地哭叫。

正在这时,走进两个战士,对母亲说:

“老大娘,老大爷受伤啦,我们抬去治疗吧!”

母亲忙叫花子进屋拿条被子来,可是花子立刻哭着回来:里面什么也没有啦!

战士们解释说,先救人要紧,被子他们那有。

大家把老头子抬到门板上,他略微睁开一下青肿的眼睛,又慢慢闭上了。

屋里可真够瞧的:粮食和着泥水撒满一地,锅碗瓢盆所有家具成为碎块,鸡毛蛋壳,小猪蹄子大猪尾巴扔得遍地都是……连个插针的地方也没有。就像疏忽的主人出去忘记关门,闯进来豺狼,被搅乱得一塌糊涂。

花子哭叫道:

“天呀!俺哥嫂都哪去了啊?……”

母亲一进东房间,一股腥臊气几乎把她熏倒。嫚子吓得把头藏在妈妈怀里,连气都不敢出。

天哪!儿媳妇仰躺在炕上,全身赤裸裸的,肚子胀得像鼓一样,身上青一块紫一溜,头发蓬乱,眼睛愤怒地瞪着,血把炕席都染红了。

母亲用手摸摸她,已经僵硬了。她挡住就要扑上来的花子,悲痛地说:

“花子,人死啦,别上去啦……”母亲不得不一次次擦去眼泪,“去,听大嫂的话,找点布来。好孩子……”母亲的衣襟已被泪水浸湿,嗓子里有块咸腥的东西在塞着,她说不出话来了。突然,一口黑红的血,从她口中冲出来!

一个年轻的女人,没能等到她的孩子出生叫一声妈妈的时候,就无辜地同胎儿一块埋葬在血腥的屠杀中!

母亲正同花子在收拾媳妇的尸体,忽然柱子闯进来。花子跑上去抱着哥哥的胳膊,痛哭道:

“啊,哥呀!我的嫂……”

柱子的眼睛疯了似的骇人地瞪着,呆怔一会儿,一头头往墙上撞,呜呜地哭叫道:

“天哪!都是我害的你呀……鬼子!这王八蛋……”他忽然变得狂暴起来,满地寻找东西,像要去拼命似的。

母亲用力拉住他,一声声地叫他,柱子忽地扑通跪在母亲面前,抱着她的腿,哭着说:

“大嫂啊!这都怪没听你的话!这下我算明白啦。幸亏八路军救出我来,不然早叫抓进据点啦……大嫂!我一定豁上这条命去跟鬼子拼!”

“柱子,别再哭啦!”母亲把他扶起来,“知道了就好。快把媳妇料理料理……”母亲话没说完,秀子忽然哭着跑来:

“妈——妈!咱的房子都叫烧光啦!”

母亲站在院子里,三个小点的孩子都偎在她身边,注视着她的脸。她看着几乎被烧光、又被八路军救下来、还冒着白白的水汽的房子,一声不响,也没流泪。人的死亡把她的眼泪流干了,可是她嘴唇两边的深细皱纹更为明显,并在微微地抽动。

她的眼睛又向靠山的地方看去。

那里,有一座黑洞洞没有顶盖的破房屋,墙头上已长满野草,盖着屋山上烧糊的痕迹,后面那株下半边被烧死的古老杏树,像个衰弱的老人,弓弯着身子,俯视着自己的旧伤,窥探着村上的惨景。

母亲紧攥着手指,牙根咬得有些发痛,心里在清晰地说:

“王唯一!王竹!日本鬼子!两年前你们害得我一家死的死,逃的逃,今儿又烧得我寸草不留,这前世的冤,今日的仇,我烂了骨头也要跟你们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