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6页)

“哼,大队伍比不上那些,人家找八路,关乎咱百姓什么事。你们是干部,你们跑,跑,这个天还不是冻死,闹不好叫人家抓住了,那可更倒血霉啦!”

母亲抑制不住心里冲上来的愤怒,她的手有点发颤了。这个执拗顽固的老头子,净讲一些气人的话,她把准备向他赔不是的话,全忘掉了。但她为完不成女儿和干部们的期望,说不动对方的心,心里也很难过。

“四叔!”母亲有些愤懑了,“大伙都走了,剩下你一家,出了事后悔可就晚了!”

这下老头子也气炸了。他一翻身坐起来,脖子上的青筋跳起好高,大口地喘着气,颤抖着白花花的胡须,怒吼道:

“我,我后悔……我情愿!你,你管得着?啊!走,快给我出去!滚!快滚!”

母亲气愤地下了炕,全身哆嗦着,嘴唇都发紫了。但她没说什么,又把嘴紧紧地闭上。

花子跑进来,边哭边说:

“爹!大嫂说的都是好话,叫咱好,你可骂人家!鬼子是杀人不眨眼的,你不走,俺可要走……”

啊?连女儿都信不着自己啦!他像火上浇油似的更气坏了,怒骂道:

“你走?我打断你的腿!没有家法啦?小兔崽子,不跟好人学……”

母亲从花子手里接过孩子。花子哭着送母亲出来,抽泣着说:

“大嫂,我可害怕,你走时,一准带着我呀!”

母亲怜悯地看着花子那被眼泪浸湿的脸,握着她冰凉的手,苦楚地叹了口气。

夜幕沉沉地拉下来,要不是有雪光反射,什么东西也不会看到。风吹着压满冰雪的枯树枝,枯树挣扎着,发出像用力敲打根根扯紧的细钢丝那样刺耳寒心的颤声。那狂风无情地横扫着雪野,把高处的雪刮到凹处去,把屋顶上的白被子掀掉,茅草不结实的部分,就被大把大把地撕下来,摔撒到空中去。低狭的茅草屋,在寒风中战栗着。家家户户的窗口,都射出昏黄的灯光。很寂静,没有了惯常的狗叫声,这是为着八路军和游击队活动的方便,人们早把狗打死干净了。

母亲正在拾掇逃难用的干粮。她把留着过年的一点儿麦面,掺上煮熟后稀软的地瓜,烙了一些甜烙饼,给姜永泉当干粮。准备自家吃的是粗面馍馍和地瓜干儿。母亲收拾完后,见秀子在逗她妹妹玩;德刚在喂他的小狸猫,一面喂一面像对好朋友似的向它友爱地告别:“快吃呀,吃饱了自己跑吧。唔,你不高兴?不行啊,妈妈不让我带着你,出去冷啊!哈,对啦,同意啦。”说完,抱着它,跳着亲着它转圈圈。母亲看孩子那副认真亲切的神气,禁不住微微一笑。

德强从外面走进来,脚步是那样缓慢,就和腿上带着两百斤东西似的,几乎抬不动了。他一腚坐在已经揭去锅的灶台上。母亲有些诧异儿子这种异常的举动。仔细一看,啊!德强沮丧着脸,眼泪快掉下来了。母亲懵怔一下,又领会到什么似的笑笑,对他说:

“不去就算了吧,人家是要去打仗,也不是闹着玩的,掉了队怎么办?跟着我跑还不是一样?帮我拿拿东西也好啊。”

“你不知道,别说啦!”德强把身子一扭,几乎是向母亲发火了,寻思了一刹,又转过身软和下来说:

“妈,打日本鬼子,不分男女老少都有份,我又是儿童团长,怎么能和老百姓一起,叫鬼子撵着跑,那太没出息啦!”

母亲忍不住笑了:

“呀!俺德强已不是老百姓啦……”

还没等她的话落音,只听秀子插上道:

“俺也不是老百姓,是儿童团员,也不跟老百姓跑!”

那德刚也抱着小猫跟着叫唤:

“俺不是儿童团,也不是老百姓,哥,我跟你去。”

母亲憋住笑,瞅着德强,那意思说:你可来答复答复吧!

德强的脸有些红,生气地瞪了妹妹一眼,好大口气地说:

“你嚷嚷什么!才多大一点儿,又是女孩子……”

秀子却不服气,把妹妹向母亲怀里一放,挺着胸昂着头走到哥哥面前,理直气壮地说:

“哼!你是团长看不起俺团员啦!女孩子,女孩子就不行吗?刚才你还说不分男女老少……”

德强一手把又要叫嚷的德刚推到一边,站起来,脸更红了。自知被妹妹抓住理,可又不好认输,就大声朝秀子嚷道:

“你逞什么英雄?……反正人家不会要你。我可是团长,怎么也能行,不信,咱们比比谁劲大。”

秀子把脑后的小辫一甩,话已涌到嘴边:“真不害羞,人家已经不要你了,还说不要俺呢。”可被母亲制止了。嫚子见哥姐在吵嘴,就“妈妈”“妈妈”地叫起来,母亲抱着她,笑着说:

“怎么啦,你也不是老百姓了,也不跟妈走啦?”

“不,跟妈妈,跟你。”嫚子紧抱着母亲的脖子喃喃着。

“对啦,就是俺嫚听话,等大了俺闺女再去。”她又对德强说:

“行啦,别再吵吵啦,人家干部不答应你,来家向俺娘们发什么火呀?俺们有什么法子呢?哦,你姐呢?”

德强憋了一肚子气,秀子还在用手指摸脸腮羞他,加上母亲这一说,就没好气地回答:

“我不知道……”没说完,就委屈得掉眼泪了。

母亲轻轻拍一下秀子的头,瞅她一眼,把孩子给她抱着。母亲的心被儿子的难过打动了,她走到他身边安慰说:

“德强,快把泪擦干!你弟、妹看着笑你啦。你这孩子,平常就是泪少,这时怎么就多啦?别哭啦,等过几年你长大了,再去还不是一样?”

德强抽搐着嘴唇,说:

“妈,等我长大了,还有鬼子打吗?那时鬼子早死光啦!”

这话可把母亲问住了。“真的,鬼子能待那么久吗?”她心里想。接着对儿子说:

“好吧,去包点干粮拿着。我去跟姜同志说说,一定叫你去。”

“妈,真的?!”

母亲注视着儿子还挂着泪珠的惊喜笑脸,她微微地可是断然地点了点头。

母亲走到南屋门口,被里面的说话声止住了脚。她没感到自己是站在及腿肚子深的雪地里,没理会那风雪掀扯着她的衣服,吹打她的脸,撕揪她的头发。

“……不,秀娟!你该好好想想,就算你能行,可是大娘谁照顾呢?这么多的孩子,她身子又不好,冰天雪地的,怎么能行呢?”这是姜永泉那低沉恳切的声音。在母亲听来,是那么亲切和动心。

“姜同志,你也该为俺想想,我是共产党员,能落后吗?不该拿枪杆子去打鬼子吗?”是娟子那激动的带点男音的声音。母亲听着心里一热一酸。

“这不算落后。打敌人不光是拿枪杆子,你可以帮助村里工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