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的节日(第4/6页)

时间好像渐渐慢下来。不是感觉上的慢,也不是相对而言的慢,是绝对的真正意义上的慢。我低头去看手腕上的潜水表——低头这个动作比平常多花了三又二分之一个呼吸的时间。潜水表上的秒针恍如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拉住似的放慢了速度。

只见那位一直跟我对话的领头象已经被其他八位围在正中间。那八位首尾相接——后面一位用长鼻子象征性地绕住前面一位的细尾巴——形成一个缓缓运动的圆圈。当中的那位岿然不动。直到时间渐渐慢到无法再慢——周围的大象走动时抬腿到落地花费的时间已是正常时的无数倍——她才突然——也许不该用“突然”这个词,因为时间的流逝已经缓慢到接近停滞——腾空而起。腾空的时间如果按正常计算的话,大概足有五六分钟。简直和电影中的慢动作差不多。

总之,象一跃跳出山谷,以异常优雅的姿态翩然落地。如果不是亲眼目睹的话,根本无法想象那是大象所能做出的动作。

面对眼前突然多出的这么个庞然大物,我感觉自己一下子缩小了十倍。我不自觉地抬起头。我离她已经非常近,近到只要再前进一步就完全置于她庞大身躯的庇护之下。当然如果她要用鼻子把我像香蕉一样卷起来塞进嘴里我也毫无办法。不过我想她不会。有种类似于直觉的把握,身体暖烘烘的,像是婴儿躺在母亲怀抱里那样的感觉,心里充满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安全感。

现在是急板——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最后篇章。整个象馆正在快速而坚决地沉入乐声的海洋深处。我们则在其中不由自主地微微荡漾。

“十年。整整十年。”象扬起鼻子,轻轻搭在我的左肩上。如果说之前的交流是由意念进行,现在则借助于视力。因为只要彼此互相对视,含义就会像泡在显影剂中的底片那样慢慢浮现出来。

“十年。嗯。”我近乎本能地答道。我想在脑中将十年这一概念转换为较为直观的形象。但是不行,那既像是南极大陆那样空旷无边、孤寂寒冷的东西,又像是刚刚在舌间溶化的糖粒。

“简单地说,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唔?”我回过神来,“帮助?”

“是的,帮助。今天是我们逃离这里的唯一机会。因为下一个象的节日又要等到十年之后。”

“逃离这里?动物园?”难道这里不是你们理所应当的场所吗?

“理所应当的场所?当然不是。严格说来,这个世界早已不存在什么理所应当的场所,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她停顿片刻,似乎在寻找更加合适的表达方式,“怎么说好呢,并非是动物园。动物园根本不是问题。要离开动物园易如反掌。”说得也是,“我们所要逃离的,是眼前这整个世界。这个跟侏罗纪时期无异的世界。”

“侏罗纪?”各式各样的恐龙四处游弋。弱肉强食。物竞天择。热带丛林。斯皮尔伯格的电影《侏罗纪公园》里对此有愚蠢而详尽的描述。

“就本质而言,现在跟那时没什么太大差别。”

战争。文明。电脑。原子弹。艾滋病。……就本质而言。也许。不过,也还有女孩、啤酒、大海、NBA和贝多芬啊。

“不用担心,反正该有的那边都有。”

“可是……”

“只有找到正确的密码就行。”

密码?说实话,我对密码谜语之类的东西最头痛不过。

“经过漫长的努力,我们终于找到了密码。”

“噢。那就好。”我顿觉轻松不少。

“那个密码就是你。”

我觉得一阵眩晕,就跟被一根无形的楔子以每秒一百公里的速度打入颅骨中的感觉差不多。我情不自禁地往后仰去。但是大象似乎早有预料。她搭在我肩头的鼻子稍一用力,我便又稳稳立住了。

密码。我。密码=我?!

大概在冥王星上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吧!

“事实就是那样。”她以毋庸置疑的态度重申道,“至于为什么,我也无法说清。时机还不到,我想。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你就是密码,密码就是你。这是任何东西也不能改变的事实。”

我无话可说。我把手伸进屁股后面的牛仔裤袋掏香烟和打火机。抽烟是检测人生真实性的有效方法之一。

“禁止抽烟。”我的手僵在那儿,最后索性插进后面的裤袋里,我努力在脸上做出无所谓的表情。

“对不起,很抱歉,在帮我们逃出这里之前绝对不能抽烟。一抽烟就会前功尽弃,整个计划也会泡汤。”

我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那么,你究竟要我做什么呢?”我问道。

“其实很简单,只要你今晚十二点整站在落叶之门的中央就行了。”

“落叶之门?”

“落叶之门就是另外那边一片有很多落叶的空地。有很多很多很多落叶,非同一般地多,知道那儿吗?”

“噢。”就是有一百万张落叶的那儿。

“总之一切都靠你了。晚上十二点。落叶之门。站在中央。你只要知道这些就行了。”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帮你?”

“这个……老实说,我并不知道,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但是,正如我开头所说的,我们彼此需要,在终极意义上的彼此需要。虽然你是我们的唯一依靠,可是反过来我们也是你的唯一依靠……你说呢?”

“那边,你说的那边的世界,真的就那么好?”说完这句话我竟有些小小的伤感,就像我真的要离开这个世界似的。

“完美无缺。”

说完象闭上眼睛,似乎不想再多说什么。

这时音乐中出现了一段气势恢宏的喧嚣,接着由男中音唱道——

啊,朋友们,再也不要这种痛苦的声响!

人声和乐声交相辉映,壮丽得叫人呼吸不畅。我同样闭上双眼。仿佛有无数能量在身边往来穿梭。而时光则如同大瀑布般冲泻而下。

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合唱》,d小调,OP.125,完成于1824年2月。1824年5月7日在维也纳首演。当时贝多芬因已失聪而无法担任指挥,但他要求坐在乐队中。演出结束时掌声雷动。不过——当然——他毫无知觉。这部作品被认为是贝多芬最伟大的交响曲。

贝九最杰出的版本当属这盘EMI录制的,由福尔特万格勒指挥的精彩实况录音。正是在这个版本里,头一次加入了宏大的人声合唱,结果壮丽到极致——壮丽到用人类语言根本无法形容。

福尔特万格勒(1886—1954),20世纪最伟大的德国指挥家。音乐界一致推认,唯有他才能真正使贝多芬的交响乐超越时代,并深入地体现其本质,从而产生无与伦比的艺术效果,达到至高的艺术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