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河流

A面

河的名字叫理想的河流。

我和六号女孩就住在河流左岸一座红瓦白墙的房子里。房子是常见的斜顶平房,周围有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一棵橡树,两棵香樟。房子的结构再简单不过,四十五平米里有二十五平米是客厅兼卧室,十五平米的厨房餐厅,五平米的淋浴间。大致就是这样。推开客厅兼卧室朝南的窗户,在阳光下闪烁着蓝色光亮的河流便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眼前。

那就是理想的河流。

我已经忘了我和六号女孩究竟在这儿住了多久,总之时间不能算短,因为我们都留起了长发,而且养的七号斑点狗也已经从幼犬长成一只大狗。

这里的气候好得有点不正常。从不下雨,天天都阳光充足,一年四季温暖湿润,一到圣诞节便准时下上三天三夜的大雪——听上去好像不太可能,但事实的确如此。

每天早晨七点,七号斑点狗便从地上一跃而起——像个活闹钟一样——把我们叫醒。我们利落地套上运动服和运动鞋,用头绳把长发扎成马尾,推开门出去沿着河岸慢跑。一开门就看到弥漫着淡淡晨雾的河面横在那里,好像在说“我一直等在这里哦”。狗则先要到橡树脚下撒泡尿,然后再一跳一跳地跟上来。河流和我们一道不疾不缓地向前跑。我和六号女孩步调一致,有时互相交换一下昨晚做过的梦——我们经常做各种稀奇古怪的梦,有时沉默不语。能闻到露珠、青草和河水的气味。没过一会儿阳光就出其不意地“哗”一下抖落下来,狗似乎吃了一惊,水流的声音好像也小下来。

跑完步回来,冲个淋浴,做简单的早餐吃。有时是牛奶和黑麦面包,有时是烙饼跟白粥。透过餐厅的窗户,可以听到外面树上各种小鸟的叫声,还能看到枝叶间一跳一闪的光影。

接下来的时间,我便伏在厚墩墩的木头餐桌上一边喝咖啡一边写作。她要么逗斑点狗玩,要么研究禅宗(她在禅宗上很有一套),要么看小说。女孩疯狂地热爱看小说,而我则疯狂地热爱写小说。

午饭在离河最近的那棵樟树下吃。简单的火腿奶酪三明治。边吃边听收音机里的调频广播,我们通常只听爵士音乐频道,因为那个台整天都放好听的爵士乐,既不插播广告,也没有惹人烦的主持人。世上居然有这样的音乐频道,每次想到就很欣慰。吃完午饭我和女孩分别爬上各自的吊床(三棵树的树干系了两张吊床),看一会儿书,再打个盹儿。

醒来后我继续奋笔疾书,一直写到五点才肯罢休。之后便换上游泳裤,和女孩一道下河游泳。我特别喜欢游泳。偶尔七号斑点狗心情好得出奇,也会参与进来。但总的说来,它对游泳兴趣不大,如果心情欠佳,还会站在岸边对着水里的我们乱叫一气。

晚餐一般两人一起做。通常是各种鱼类,蔬菜沙拉和奶油蘑菇汤,再每人喝上半杯葡萄酒。吃完后我洗碗碟,女孩负责煮咖啡。然后两个人坐在餐桌边喝咖啡,抽七星烟,听收音机里的爵士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暮色降临,熏暖的微风把夜晚的气息从窗口送进来。

我们几乎每晚都要看一部电影。客厅兼卧室有整整两面墙的书架,上头密密麻麻堆满了书和碟片。我最喜欢的导演是大卫·林奇。昆丁·塔伦提诺和北野武也很不错。她则喜欢塔可夫斯基。斑点狗只对黑帮片感兴趣,每次放《好家伙》就兴奋不已,歪着个脑袋坐在电视机前,否则一律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看完电影,我照例要在床头灯下看几页书,十二点前熄灯睡觉。

时间越晚,传来的河流声越大。水简直就像在枕头下面流过去似的。我们就在那水流声里紧紧抱在一起做爱。六号女孩的身体总是那么柔软,温暖——就像是用云做的。最奇妙的是,做完爱后,水声就渐渐低下去……好像有谁在悄悄旋动音量旋钮。又像是河流在缓缓流向远方——很远,很远,很远的远方。

便是这样的生活。一天一天,周而复始。当然不是什么伟大的生活。但确实是我们——我们俩和狗——都十分满意的生活。

“理想的河流”式的平静而美好的生活。

你不觉得这种生活很令人神往吗?

B面

“你不觉得那种生活很令人神往吗?”我从只咬过一口,已经彻底冷掉的苹果派上抬起头,看着她的脸问道。

她轻微地,多少有些无奈和同情地摇摇头。“你还是什么都不懂。”她说。

“为什么?”

“我们在一起一点都不快乐,你不觉得吗?”

“为什么?”

“我们真的不合适,我们一直在努力适应对方,你很累,我也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分开一段时间,感受一下没有对方的生活,不是挺好吗?”

“四年了。我们在一起已经四年了。”

她叹息一声,“别老想着过去。要向前看。”

我盯着二楼楼梯口的麦当劳小丑塑像看了一会儿,这间麦当劳餐厅我们大概来过一百次了,我想。

“我会改的。”我咬咬牙说。

她看着我的眼睛,就像在观察某种干瘪瘪的生物标本。

“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呢?”她叹口气说。她侧过脸去看窗外。她的咖啡几乎没动,上面已经浮了一层薄薄的白膜。音箱里一直在放甜得腻味的英文歌。一堆小孩在旁边“儿童天地”的充气滑梯上大呼小叫。这种地方怎么会来上百次呢?

“他是谁?”

她的身体轻轻动了一下,轻得不留痕迹。

“跟其他人没关系,关键在于你自己。”

我点点头。至于为什么要点头则有点糊涂。只是点头而已。关键在于我自己。我觉得在跟她说话的同时,脑袋正变得越来越迟钝,就像交通堵塞一样。

“你知道吗,”她微笑着说——无论何时她总能笑得那么温柔,“我受不了激烈的感情,我需要的是沉稳的,持久的,没有大起大落的感情,就像一条河流那样。”

就像一条河流那样。

“理想的河流。”我嘟哝了一声。

“什么?”

“没什么。”我说。

沉默跟吃剩的薯条一起冷却后变得硬邦邦的。

“别那么愁眉苦脸。想点开心的事情。上礼拜过得怎么样,没跟女孩约会?”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用手摸摸额头的刘海,“头发剪短了,好看吧?”

我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嗯”。

“前天剪的。换个发型转换一下心情。好看吧?”

“你好像过得挺不错的。”

“是挺不错的。”她淡淡地说。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把垂至额前的长发夹到耳后,从裤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支点上。她则以某种微妙的眼神死死盯住我不放。我突然想起麦当劳禁止吸烟,但现在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深得好像永远不会再吸第二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