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在即将坠机的航班上睡着了(第2/5页)

没人知道。

我合上书页,闭上眼睛,轻轻叹息一声。

没人知道。虽然说法很多(说法很多意味着没有一个说法站得住脚)。有人认为是时间折射(就像光线折射一样,未来发生的场景被折射到现在),有人说是特异功能,也有人说摩根·罗伯逊是外星人。难道我真的是外星人?

就算我真的是外星人,我也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他们没有联系我。

当然,也可能是联系不上。

我睁开眼睛。图书馆里很安静。安静得仿佛能听见窗口洒进的阳光光束里尘埃飘舞的声音。我看着那些尘埃。我能闻到图书馆所特有的气味。我很熟悉那种气味。那是许多许多许多书待在一起的气味。我从小就喜欢图书馆。图书馆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让我觉得有安全感的地方。我喜欢被层层叠叠的书本包围着的感觉,就像藏进了一座坚实的城堡。

我一直喜欢看书。从小到大,我的图书馆借书卡总是填得满满的。面对脑子里时不时发作的灾难接收器,书是我唯一的安慰,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有空就看书。但基本上只看厚墩墩的砖头似的19世纪外国古典小说。狄更斯。雨果。艾略特。托尔斯泰。这些书里散发着某种令人欣慰的平衡感,那里面有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实实在在的世界,那个世界甚至比这个所谓的现实世界更坚固(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那个世界部分地抵消了我在这个世界的不安、恐惧和焦虑。那个世界就像我的避难所。书成了我的必备药。我的包里——从书包到挎包到带滑轮拖杆的空姐行李包——总是放着两本书:一本是看了一半的大部头外国小说,一本是《小王子》。

不知幸还是不幸,十三岁那年我没有死于失血过多。一周后血戛然而止,就像谁随手关掉了水龙头。我顺利活到了六一儿童节,并在书店买了一本新的《小王子》(我最初看的那本是从图书馆借的)。我从此迷上了圣埃克絮佩里。我四处搜集有关圣埃克絮佩里的一切。因为圣埃克絮佩里,我也爱上了飞行。我不顾家人反对考上了航空学院(他们希望我学经济),大学毕业后本来想去考飞行员,但那时不招收女飞行员,所以只好做了空姐(无论如何我都想做跟飞行有关的工作)。无论是中学、大学,还是工作以后,我都几乎没有朋友——不,更确切地说,是没有真正的朋友,事实上,我走到哪里人缘都很好,原因很简单:我不跟任何人抢任何东西,我总是面带微笑,不张扬,很少交际,就像个淡淡的安静的影子。业余时间大多躲在房间里看书。不看电视,也从不上网(我讨厌任何带荧幕的东西)。房间里我待得最多的地方是阳台窗下的沙发。一有空我就蜷在沙发里看书。书怎么看都看不腻。《战争与和平》看了两遍,《悲惨世界》看了三遍,《米德尔·马契》看了五遍。除了圣埃克絮佩里,我几乎不看其他20世纪作家的小说。我曾经试过,但无法忍受,在我看来,那些现代作品就像只有三条腿的椅子,根本没法让人安心踏实地坐下去。但圣埃克絮佩里不一样,他会带你去飞翔。自由自在地飞翔,脱离地球的控制,从高空中观察小小的可笑的人类。他甚至死于飞翔。1944年7月31日,他在驾机外出执行任务时失踪。没有尸体,没有飞机残骸,没有通话记录。什么都没有。没人知道为什么,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成了一个不解之谜。他和飞机一起悄悄地消失了——就像小王子那样。

电话响了。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电话。我合上书本。也许是外星人打来的,我想,他们要求我继续留在地球,而我将坚决拒绝。当然——不是。来电显示是他——我前男友——的号码。我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接。我想静静地度过最后一个夜晚。电话还在响。不屈不挠,就像某种贴着墙壁飞快生长的藤蔓植物。我眼前浮现出他那孩子气的笑容。我按下通话键。但就在我按下的同时他挂断了。我愣了一下,随即松了口气。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样也好,我放下电话,这样更好。

我跟两个男人上过床。一个是飞行员,一个是他。飞行员是我同事,比我大十五岁,长得有点像加里·库珀,是个有妇之夫。我们的第一次——同时也是我的第一次——发生在波音747的驾驶舱里。那是冬天,停机坪的地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积雪,雪在夜晚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空无一人的机舱感觉非常奇妙,让人想到整洁的废墟。我们走进驾驶舱,他打开所有的仪表灯。我们在绿色的荧光里静静地做爱。我们平均每个月见一两次。听古典音乐会,去各种风味餐厅吃饭,在高级宾馆开房间。他颇有情趣,是个美食家,喜欢玩点浪漫,而且,正如许多有经验的男人那样,他很有耐心——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我们相处得很愉快。我从未想过要和他结婚。那与其说是恋爱,不如说更像某种配合默契的搭档。我们像那样交往了大概有两年。之后他被调去了另一个城市(不知为什么,对此我们俩似乎都松了口气)。最后一次见面时我们在一家有名的法国餐厅吃了饭,点了菜单上最贵的葡萄酒。

“我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吃到一半时他说。他晃了晃杯中的葡萄酒,浅浅地喝了一口。

我没有回答。

他放下酒杯,微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一种感觉。总觉得你不太像这个年纪的女孩。怎么说呢,你好像——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热情,对什么都无所谓。”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

是的,我的确有事瞒着你们,我在心里说。有几次我差点开口告诉他我那噩梦般的能力(如果那也算能力的话),但每次话到嘴边就消失了,就变成了嘴角的微笑,变成了无声的叹息,变成了冬天呼出的一团白气。那些话无法凝固成形。从小就这样。我有无数次想把脑子里看到的事情告诉父母,告诉同桌的小伙伴。但我始终没说。那类似于某种本能。这种事最好谁也别说,有个声音对我说。时间一长,渐渐地,别的事情我也懒得说了。我的倾诉欲望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就像退化的味蕾。无论什么感受——快乐,痛苦,紧张,向往,无论什么——我都不会表露出来,事实上,也无法表露(即使有时想表露)。

所以他会觉得我对什么都无所谓。所以大家都觉得我脾气好,温柔。所以我看上去总是那么平静,那么自足。所以甚至有人开玩笑说我像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