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果(第2/3页)

仿佛是对这个问题的某种回答,我的胸口突然剧痛起来。

那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痛。一种崭新的痛。似乎有只手穿过胸腔,直接一把捏住我的心脏,并且那只手在用力地拉扯,要把我的心拿出体外。疼痛来势汹涌,像地震波一样,以心脏为中心,向全身辐射。我痛得忍不住开始低声呻吟,双手像爪子似的一张一合,把床单扯得皱成一团。

我要把你的核挖出来。她说。

我觉得呼吸不畅,我已经听不到心跳的声音,也许它确实已经不跳了。我大概要死了,我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疼痛消失得跟开始一样突然,以至于我一下都没反应过来。我面朝下静静地趴在那儿,仿佛一具干枯的标本。

我要把你的核挖出来。我又听见她说。当然,这与她无关。这是心绞痛,我一清二楚。这是心绞痛的典型症状。我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因为我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全都死于心绞痛。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我也将死于心绞痛。这是遗传。但我没想到它会来得这么早。不管怎么说,我一直还以为自己很年轻,年轻得不用去考虑将来。

将来。

我的将来会是什么样的呢?

“你考虑过将来吗?”有次她问我。

我说没有。

“我常常考虑将来。”她说,“做模特这一行很特殊,十四五岁出道,干得再好也不超过十年。所以要尽早想好退路。”

“比如?”

“比如嫁个有钱人,比如转到幕后做设计,或者去大学读书。”她看着我的脸,就像看一块布料,“不过我还没想好。”

但我已经想好了。我浑身瘫软地趴在床上,花半分钟认真考虑了一番将来。我发现我的将来一目了然,简而言之,那就是:我和她的交往不可能有结果。我的工作毫无前途。我将死于心绞痛。

我打开床头灯。小闹钟的指针指向凌晨一点十分。我起身下床,去冲了个热水淋浴。热水淋浴能祛除世间的大部分烦恼,我觉得。洗完我照了照镜子,脸色苍白得吓人。我把手掌放在胸口,还好,心还在跳,疼痛感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好。现在是半夜,而我才刚刚醒。

我坐在餐桌边点燃一支烟。我把摆在餐桌上的小收音机拿到手里,打开开关,转动调频旋钮。这个时段电台几乎全都在播放各种性咨询或电话倾诉节目。我随便调到一个声音清晰的台。

“我知道这么做不对。”一个男人的声音,“但我忍不住。一到周末我就出动了,就跟定时发作的计算机病毒。去酒吧,选准对象,上前搭讪,然后一起喝酒聊天,喝得差不多了就换个地方吃夜宵,吃完找个地方上床。这已经成了一种模式、一种程序,简直就跟工厂流水线那样。那件事发生在几个月前。说实话,现在我连那个女孩的样子都忘了。那次我们俩都喝多了。我酒量算大的,喝成那样还是第一次,反正醒过来有好一阵子搞不清自己到底在哪儿——是真的不知道。从窗口能看见街对面一块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牌子上有电子的时钟显示: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下面还有一行在不断变换颜色的大字:距某某博览会还有98天。那个女孩躺在我旁边酣睡,脸上被霓虹灯光映得一亮一亮。

“我觉得胃里有点恶心,我晕乎乎地从床上下来,在地毯上摸索了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衣服和皮包。为了不吵醒她,我进卫生间开灯穿衣服。穿好衣服立刻蹲下来对着马桶大吐特吐,差点把胃都吐出来。但吐完舒服多了。这是在宾馆,一看卫生间的陈设就知道。我打开皮包找烟抽,结果发现包里带的两个避孕套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我暗暗叫苦,心想要是染上什么病就糟了。但已经这样了,后悔也没用。我决定抽根烟定定神就走。于是,我到外间床边的单人沙发坐下抽烟。女孩仍然一动不动地睡在那儿,仿佛正在等待哪个王子来解救她。

“我就那样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窗外的广告牌发呆。我看着电子时钟的数字不停变换:15变成16,16变成17,17变成18……看着看着,我突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我盯着在夜空中闪闪发亮的数字,有什么在脑中若隐若现。接着,我猛地意识到——今天是我生日!我的三十岁生日。我已经彻底忘了生日这回事。那一瞬间我像被电击中了似的,全身发麻,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我差点哭出来。我觉得心底一阵悲凉。我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三十年了,我想。同时我又觉得一阵惶恐和慌乱。难道我要永远这样下去吗?我问自己。”

他停顿片刻。“对不起,”他说,“我点支烟再说行吗?”收音机里传出打火点烟的声音。我看着餐桌上这发出声响的小小黑色装置,等待着。

“几天前——应该是三天前——我接到一个电话。”那个声音继续说,“电话是半夜打来的——差不多就是现在这个时间。是个陌生女孩的声音,她只说了一句话:我怀孕了。说完便挂断了。我立刻按来电显示打过去,但那是个24小时便利超市的公用电话。

“我知道那是她。那只能是她。我在这方面一向很小心。只有那天晚上我没有用避孕套。但我找不到她。我没有她的联系方法。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这几天我脑中始终浮现着那样的画面:我坐在沙发上抽烟,她静静地睡在床上,窗外的夜空中闪烁着一行时间数字。而就在那一刻,在她的体内,一颗我的种子已经悄悄地萌芽。你不觉得这带有某种神迹的意味吗?神在我三十岁生日那天赐予了我一个孩子,然后让我去寻找他。你不能永远这样下去——这就是神对我的问题的回答。”

他再次停顿。接下去是插播广告。我关掉收音机。

我在灯光下摊开双手,它们看上去就像是别人的手。我想了一会儿孩子。大学时我陪一个女孩去做过一次流产。但那似乎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仿佛根本就没发生过。不知怎么,我忽然很想给模特儿女孩打个电话,但想想还是算了。我能对她说什么呢?

我考虑接下来干什么。我发觉自己有点饿了。上一次吃饭还是中午和模特儿女孩出去吃的拉面。我站起来,走进厨房,拉开冰箱。冰箱里就跟我的生活一样凌乱不堪。硬得像化石的切片面包。过期的沙拉酱。腐烂得面目全非的水果。没有一样能吃的。我开始着手清理冰箱,把变质的东西全都扔进垃圾桶,只留下一罐虎牌啤酒和一只颜色发黑的芒果。冰箱里变得空荡荡的,恍若一座明亮的微型墓室。就在把东西扑通扑通扔进垃圾桶时,收音机里男人的那句话不时掠过我的脑海——难道我要永远这样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