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第2/3页)

雪夜里到处是雪的光。这种光有一种肃杀的寒气,不动声色,却砭人肌骨。我跟在李狠和张蛮的身后,往河东去。我们走过桥。桥上积满了雪;桥下是河,河面结成了冰,冰上同样积满了雪。你分不清哪里是桥面哪里是河面,我们每迈出一步都像是赌博,一不留神就摔到桥下去了。

过了桥就是第三生产队的打谷场了。打谷场的身后就是我们的教室。李狠让大家站住,命令王二说:“你留下,有人来了就叫两声。”王二不愿意,说:“这么冷,谁会到河东来?”李狠甩一口浓痰抽了王二一个嘴巴。

父亲在苦心经营他的“教育”。然而,同学们总是逃课,这一来父亲的“教育”很轻易地就被化解了。课上得好好的,刚一下课,很多同学就不见了。他们总能利用下课期间的十分钟,就好像这十分钟是地道,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从这个地道里消失了。过了好一段时间我才知道,同学们的逃课与一个叫“弹弓队”的地下组织有关,这个“弹弓队”的队长兼政委就是李狠。他们集合在一起,每人一把弹弓。他们用手里的弹弓袭击树上的麻雀、野鸽,麦地里的鹁鸪、花鸽以及村口的鸡鸭鹅什么的。他们从赤脚医生那里偷来打吊针的滴管,这种米黄色的滴管弹性惊人,用它做成的弹弓足以击碎任何鸟类的脑袋。我曾经亲眼目睹张蛮瞄准树巅上的一只喜鹊,它突然张开了翅膀,以一块肉的形式重重地掉在地面上。弹弓队的成员每个星期都可以吃上一顿鸟肉,这是很了不起的。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饿肚子,我们找不到吃的,是李狠与张蛮他们把天空改变成一只盛满鸟肉的大锅。

天地良心,我没有把弹弓队的事情告诉我的父亲。是我的父亲自己发现的。他在村子南首的一个草垛旁边看见一群母鸡突然飞奔起来,而其中的一只芦花鸡张开了翅膀,侧着脑袋围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圆心打转转。我的父亲收住脚步,远远地看见张蛮走了出来,迅速地用手指夹拾起地上的母鸡,把鸡脖子掖进裤带,随后裹紧棉袄,若无其事地走远了。我的父亲一定跟踪了张蛮,亲眼目睹了他们如何去毛,开膛,架起火来烧烤。我的父亲一定看见了李狠张蛮他们分吃烤鸡时的幸福模样。

父亲的举动是猝不及防的。他在第二天的第一节课上表现出了超常的严厉与强硬。他走上讲台,目光如电,不说一句话。班里的气氛紧张极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父亲后来走下讲台,走到李狠的面前,伸出了他的右手,厉声说:“给我。”

李狠有些紧张,说:“什么?”

“弹弓。”

李狠在交弹弓之前与许多眼睛交换了目光。但是他交出来了。张蛮他们也陆续交出来了。父亲望着讲台上的弹弓,十分沉痛地说:“你们原来就为这个逃课!——是谁叫你们逃课的?”

李狠毕竟是李狠,他很快就回过神来了。李狠站起来,说:“是毛主席。”我看见我的父亲冷笑了一声,反问说:“毛主席是怎么教导你逃课的?”李狠说:“我们饿。毛主席告诉我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父亲说:“毛主席有没有告诉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李狠不说话了,但是李狠接下来的一句话立即回荡在我们的仓库、我们的教室了。李狠说:“老师你上课时说的话哪一句比麻雀肉香?”父亲听了这话之后便不语了。过了好半天,父亲放松了语气,轻声说:“人应当受教育,人不受教育,不成了浑身长毛的麻雀了?”李狠说:“有本事你让我浑身长毛,我现在就飞到田里去吃虫子。”父亲拧紧了眉头,脸上是极度失望的样子,父亲摊开手说:“李狠你说说待在教室里接受教育有什么不好?”

李狠说:“在教室里我肚子饿。”

父亲气呼呼地回到讲台。他掏出了一把剪子。他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十分愤怒地剪断了弹弓上的橡皮滴管,把它们丢在角落。父亲一点都没有注意教室里的目光,他们全集中到我的身上。他们的目光全是剪子。

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在防范。我精心准备着一场斗殴。我提醒我自己,千万不能被人两头堵住。让我吃惊的是,弹弓队的队员们似乎并没有报复我的意思,空气里完全是共产主义就要实现的样子。有一件事很突然,李狠让人给我捎口信来了,来人转达了李狠的话,来人说:“李狠说了,他请你过去。”

李狠他们站在第一生产队的打谷场上。我走上去,我注意到他们的脸上没有杀气,相反,一个个都很和善。李狠站到我的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后李狠就把一样东西塞到我的手上。是一把新制的弹弓。李狠说:“和我们在一起吧,只要你同意逃课。”这不是一般的事,要知道,我面对的不只是老师,还有父亲。我想了想,说:“我不。”李狠望着我,我们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李狠说:“那就不怪我了。”李狠说完这话就站到一边去了,而张蛮却趴在地上。事实上,张蛮一直趴在地上。听到李狠的话之后,张蛮掀开了一张草包,我注意到张蛮正全力捂住一样东西,好像是一只猫。这时候有人推过来一只青石碾子,我一点都不知道青石碾子即将碾过的是我的苏格拉底。李狠点了点头,碾子启动了,轧向猫的尾部。苏格拉底的那一声尖叫闪出了一道弧光,撕开了什么一样,而身体却腾空了,四只爪子胡乱地飞舞。我甚至看见了苏格拉底瞥向我的最后一道绿色目光。我冲上去,张蛮却推动了碾子,苏格拉底反弓起背脊猛地张大了嘴巴。它的嚎叫、内脏、性命,一起被碾子轧向了口腔,呼地一下吐了出去。我只在地上看见了苏格拉底的一张平面,张蛮用手把苏格拉底的内脏托在手上,满手都是红。苏格拉底的心脏在张蛮的手心里有节奏地跳动。张蛮笑笑,说:“要不要?拿回去教育教育,还是活的。”在那个刹那张蛮击垮了我。恐惧占领了我。我望着张蛮,禁不住浑身战栗。

李狠指着我,向大家宣布:“谁再敢和他说话,开除!”

没有人和我说话让我很难受。但是我必须装得满不在乎,装得就像我不知道,然而,在困境中我自制了一把鱼叉,你们吃天上飞的,我要吃水里游的,这叫水不犯天,天不犯水。为了练就百发百中的过硬本领,我见到什么就叉什么。这叫我着迷。我差不多走火入魔了。即使在课堂上我也要找一个假想的目标,然后选择时机、角度、力量。我在想象中叉无虚发,想象使我的叉术日臻精美、日臻完善。在想象中,我丰收了鸡鸭鱼肉,我一遍又一遍地水煮、火烤,做出了十八盘大餐。然而,我无法想象吃的感觉、吃的滋味以及饱的状态。这叫我伤心。我绝望极了。为什么在滋味面前我们的想象就力所不及呢?我流下悲痛的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