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天上(第4/4页)

儿子说:“妈,悠着点吧,累坏了我可没钱替你看病。”蚕婆婆把袖子撸起来,袖口挽得老高,笑着说:“养蚕再养出病来,我哪里能活到现在?”儿子说:“你就喂着玩玩吧,又不靠你养蚕吃饭。”蚕婆婆说:“宁可累了我,不能亏了蚕。”儿子就用胸脯笑,说:“妈你天生就是养蚕的命。”蚕婆婆居然笑出声来了,蚕婆婆说:“妈天生就是养蚕的命。”蚕婆婆这么和儿子说笑,一边很小心地把蚕屎聚集到一块儿,放到阳光底下晒。儿子说:“倒掉算了,你怎么拿蚕屎也当宝贝了。”蚕婆婆抓了一把蚕屎,眯着眼,让蚕屎从指缝里缓缓地漏下来,蚕婆婆说:“蚕身上哪一点不是宝贝?等晒干了,妈用蚕屎给你灌一只枕头,——你们弟兄五个可全是枕着蚕屎睡大的。”

离春蚕上山还有四五天了,大儿子突然要飞一趟东北。业务上的事,原来就是说走就走的。儿子说:“原想看一看春蚕上山的,这么多年了,还是小时候看过。”儿子说完这句话便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放在电视机上,随手拿起电视机上的那只钱包,对母亲说:“别忘了,出门带上钱,这可不是断桥镇。”蚕婆婆闭了闭眼睛,示意知道。儿子说:“还听见了?”蚕婆婆笑着说:“你怎么比妈还能啰嗦?”

蚕婆婆一个人在家,心情很不错。她打开了一扇窗,在窗户底下仔细慈爱地打量她的蚕宝宝。快上山的桑蚕身子开始笨重了,显得又大又长。蚕婆婆从蚕床上挑了五只最大的桑蚕,让它们爬在自己的胳膊上。蚕婆婆指着它们,自语说:“你是老大,你是老二……”蚕婆婆逗弄着桑蚕,心思就想远了。她把自己的五个儿子重新怀了一遍,重新分娩了一遍,重新哺育了一遍。蚕婆婆含着泪,悄声说:“你是老巴子。”

门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敲响的。蚕婆婆很小心地把五条桑蚕从胳膊上拽下来,对门外说:“来了。”蚕婆婆知道是送桑叶的女人来了,刚走到门口又返了回去。蚕婆婆从电视机上取过钱包,打开了门,站在了棕垫子上。

蚕婆婆说:“儿子不在家,就不请你进屋坐了。”

女人朝屋内张罗了两眼,说:“过几天就上山了吧?”

蚕婆婆说:“是的呢,再请你辛苦四五天。这几天这些小东西可能吃了。”

女人说:“我们采桑也不容易,每斤再加五块钱罢。”

蚕婆婆说:“这也太贵了吧。”

女人说:“我随你。要不要都随你,反正就四五天了。”

蚕婆婆想了想,就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现钞。女人像采桑那样顺手就摘了过去。女人在走进电梯的时候回头笑着说:“你放心,拿了你的钱就一定给你货。”蚕婆婆愣在那儿,还没有从眼前的事情当中缓过神来。大儿子说得真是不错,城里头一出家门就少不了花钱,真的是这么回事。蚕婆婆低下头看了看钱包,儿子真是周到,一沓子百元现钞码得整整齐齐的。蚕婆婆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的现钱呢。

意外事件说发生就发生了,谁也没有料到蚕婆婆会把自己锁在门外了。蚕婆婆突然听见“轰”的一声,一阵风过,门被风关上了。关死了。蚕婆婆握着钱包,十分慌乱地扒在门上,拍了十几下,蚕婆婆失声叫道:“儿,儿,给你妈开开门!”

三天之后的清晨儿子提了密码箱走出了电梯,一拐弯就看见自己的母亲睡在了过道上,身边堆的全是打蔫的桑叶和康师傅方便面。母亲面色如土,头发散乱。大儿子丢开密码箱,大声叫道:“姆妈,出了啥事情咯?”大儿子忘了普通话,都把断桥镇的方言急出来了。

蚕婆婆一听到儿子的声音就跪起了身子。她慌忙地用手指着门,说:“快,快,打开!”

“出了啥事情咯?”

“什么事也没出,你快开门!”

儿子打开门,蚕婆婆随即就跟过来了。蚕婆婆走到蚕床边,蚕婆婆惊奇地发现所有的蚕床都空空荡荡,所有的桑蚕都不翼而飞。

蚕婆婆喘着大气,在二十九层楼的高空神经质地呼喊:“蚕!我的蚕呢!”

大儿子仰起了头,雪白的墙面上正开始着许多秘密。墙体与墙体的拐角全部结上了蚕茧。不仅是墙,就连桌椅、百叶窗、电器、排风扇、抽水马桶、影碟机与影碟、酒杯、茶具,一句话,只要有拐角或容积,可供结茧的地方全部结上了蚕茧。然而,毕竟少三四天的桑叶,毕竟还不到时候,桑蚕的丝很不充分,没有一个茧子是完成的、结实的,用指头一摁就是一个凹坑。这些茧半透明,透过茧子可以看见桑蚕们正在内部困苦地挣扎,它们蜷曲着,像忍受一种疼,像坚持着力不从心,像从事着一种注定了失败的努力……半透明,是一种没有温度的火,是一种迷蒙的燃烧和无法突破的包围……蚕婆婆合起双手,紧抿了双唇。蚕婆婆说:“罪过,罪过噢,还没有吃饱呢,——它们一个都没吃饱呢!”

桑蚕们不再关心这些了。它们还在缓慢地吐。沿着半透明的蚕茧内侧一圈又一圈地包裹自己,围困自己。在变成昏睡的蚕蛹之前,它们唯一需要坚持并且需要完成的只有一件事:把自己吐干净,使内质完完全全地成为躯壳,然后,被自己束之高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