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控(第2/3页)

爱情不容易,别的更不容易。在我看来世纪末的男女之事都可以称作爱情。说到底不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化学反应吗,不是爱情又是什么?

这样一来遗弃在爱情之外的只有我。我不伤心。我对爱情里的每一个步骤和细节还是很熟悉的。我做得少,然而看得多。我整天手执遥控器,指挥各种肤色的男男女女到我家的电视屏幕上表演爱情。我非常爱看录像。说得专业一点,“黄色”录像或×级片。其实不管是什么影片,所谓功夫、动作、警匪、推理、言情、色情、战争、伦理——再怎么弄,总也逃不出男人(一个或×个)与女人(×个或一个)之间的颠鸾倒凤。“功夫”或“言情”,只不过是影片的三点式内衣。我们是一种火焰,在自我燃烧中自给自足,最后,终止于寂灭。除了录像带与影碟,我又能做什么?我只能陷在沙发里,一手执烟,一手持遥控器,在“倒带”和“慢放”之间重复那些温柔冲动与火爆画面。他们为一个肥胖的、寂寞的城市人重复了一千次。没有“爱情”,就这么看看,不也很好吗?

这样的日子里我的体重又有了进展。因为长肉,我的胃口越发穷凶极恶,就像是一九六二年。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自己做一只美国的卡通猫,先吃饭,后吃餐具,再吃桌椅沙发和羽绒被。在我的狼吞虎咽中白色的羽绒漫天纷飞。我真的是一只卡通猫,咀嚼与下咽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我相信了哲学家的话:肥胖是寂寞时代的人体造型。我的身体足以说明这个问题。

我的厨房配备了灶具。当然,这些灶具利用的机会并不多。我几乎不动手做饭,总是让人送。偶尔下厨并不是为了改善生活,而是改善心情,属于没事找事的那种性质。我在一个炎热的下午去了一趟菜场,我已经十七天不出楼了,开始静极思动了。我决定亲手买一回菜,亲手做一顿饭,过一天自食其力的好日子。由于肥胖,我的步履很缓慢,都像年迈的政治家了。我这样的人只适合在电梯里头直上直下的。我穿了一套真丝睡衣就下楼了。睡衣比我身体的门面更为宽大,我一抬腿真丝就产生了那种飘飘扬扬、迎着风风雨雨的感觉。只有有钱人才能有这种持重的派头。我知道我很持重,体重在这儿呢。

我买了十斤猪肉,十只西红柿,十条黄瓜,外加一条鱼。鱼很新鲜,在我的塑料口袋里直打挺。这条鱼有点像我,头很小,可是肚皮很大,白花花的。鱼贩子没有找零,所以执意要为我开膛。我谢绝了。一个懒汉既然动手了,所有的环节都得自己来。我得回家去,一切都由自己动手。

但是我没有能够吃上这顿饭。是这条鱼闹的。我在厨房里把这条鱼摁在砧板上,批掉鳞,开膛扒掉内脏,抠去腮。当我把这样的一条鱼放进水桶的时候,它居然没有死。它在游,又安详又平静,腆着一只白花花的大肚皮。它空了,没有一张鳞片,没有一丝内脏,没有一片腮。就是这样一条鱼居然那样安详、那样目空一切,悠闲地摆动它的尾部。都像哲学大师了。我望着它,几乎快疯了。对它大吼了一声,它拐了一个弯,又游动了。它的眼睛一眨不眨,脸上没有委屈,没有疼痛,甚至没有将死的挣扎。我把它从水里捞上来,掼到地砖上,它跳了两下,于是死掉了。一个被扒去五脏六腑的生命何以能够如此休闲、如此雍容,实在是一种大恐怖。我没有吃这条鱼,把它扔了。我固执地认定,这个被扒空的东西是我。它不可能是鱼,只能是我。一定是我。

得找女人。我要结婚。

结婚广告发出去了,在晚报的中缝。广告的广告词是“红丝线”广告公司为我设计的,我很满意。广告曰:某男,在新世纪大厦有一百一十六平方米的私宅,家有五只遥控器。体态华贵,态度雍容。有意者请与□□□□□□□(广告公司电话号)联系。

广告过后便是电视剧。电视屏幕上是这样,生活也只能是这样。我的恋爱生活在广告过后就进入“故事”阶段了。这里头很复杂,涉及七位善良的女性。我和我的女朋友是在“红丝线”联谊会上认识的。我首先和我的那位“对子”见了面,不太满意,我只好坐在一边抽香烟。后来来了一个姑娘,体态和我一样华贵,态度与我一样雍容,看上去起码也有一百六七。她从大门口笑眯眯地挤了进来。由于上帝的安排,我们对视了一眼。我们第二次对视的时候目光里头已经有好多一见钟情了。要不怎么说物以类聚呢。她坐到我的身边,一开口就说出了我的名字。我的血液一下子就年轻了,蚯蚓一样四处乱窜。我还没有来得及回话,她又开口了,说:“我在公司的电脑里头见过你。”她说的公司当然就是“红丝线”公司。我们谈起话来了。我们说到了天气、水果,我们聊起了赵本山和陈佩斯这样的艺术大师,我们差一点还提到了美国总统克林顿。后来我们便出去吃饭了。我们一起吃了四次饭,看了三场电影,在街头吃过八根“甜心”牌冷狗。有一次我们在吃过冷狗之后还接了吻,她的双唇还保留着冷狗的凉爽与甘甜。接完吻她就说:“真像又吃了一只冷狗,还省了四块五毛钱。”我很潇洒地说:“钱算什么?一个吻肯定不止四块五毛钱。”我的女朋友幸福地说:“那是。”

接下来我们就上床了,这是水到渠成的。吃过饭了,吃过冷狗了,上床的事就提到议事日程了。不上床爱情还怎么持续?城市爱情不就是这样的吗?

幸亏我们上床了。我差一点铸成了大错。上床之后我才发现,我们不合适。我太胖,而她也是。我们的腹部挤在一起,在关键时刻总是把我们推开来。这不是她的错,当然也不是我的。我们努力了很久,决不向命运低头。然而,结果是残酷的。我们的努力只能保留在浅尝辄止这个初级阶段。浅尝辄止,你懂不懂?我完了。

我叹了一口气。不过我的朋友似乎并不沮丧。看得出她是一个洒脱的人,对床之事并不像我这样死心眼,似乎是可有可无的,马马虎虎的。她在擦洗过后就把注意力移开了,把我的遥控器全抱在了怀里,一样一样地玩。她开始遥控了,把室温降到了十八度,然后,打开了电视、影碟机、音响。还叉着两条光腿给她的同学打了一个电话,让她“有空来玩”。后来电视画面吸引她了,是一个黑色男人正和一个白色女人在沙滩上游龙戏凤。音响里头是美国摇滚,那一对情人就在摇滚乐中摇滚,疯极了。看了我都来气。我的朋友很温柔地靠过来,小声说:“怎么啦?”我板着脸,盯住电视屏幕,一言不发。她丢下遥控器,说:“这是电视嘛,是表演嘛。”我的朋友见我不说话,就把音响的遥控器取过来,对着我的嘴巴摁住“加大”键。她摁得很死,摇滚乐都快炸了。我抢过遥控,关了,同时伸出腿去,把电视也关了。我只想对她说分手。可是在这样的时候说分手也太过分了,我望着天花板,不知道怎样开口。我沉默了好半天,终于说:“我们还是再了解了解吧。”“了解了解”,我的朋友听出了话里的话,脸上的颜色都变掉了,用遥控器都恢复不过来。她叉开腿,拍了拍大腿的内侧,拍得噼里啪啦响。她大声说:“都了解到这个份上了,还了解什么?”这句话把我问得哑口无言。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朋友眼里噙着泪花,目光在我的屋子里晶亮亮地转动。我知道她爱这个家,爱这所屋子,还有遥控。后来她盯着我,歪着头说:“你把我睡了,要不你把处女膜还我,要不结婚。你要是赖账,我就从二十八楼跳下去。——我光了奶子光了屁股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