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第2/2页)

这个上午令我最为愉快的是操场。一夜的暴雨把操场洗刷得又平整又熨帖,干干净净,发出宁和的光。所有的字都让雨水冲走了。我守望着操场,舍不得从上面走。只要脚一踩上去泥土就会随鞋底来,留下一块伤疤。我在等太阳。太阳一出来操场就会晒硬的,到那时,平展熨帖的操场没有负担,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可写最新最美的文字。

我决定在这一天从父亲那里把“狐狸”两个字学过来,把我知道的狐狸的故事都写下来,写满整个操场。我渴望在干净平展的操场上出现许多小狐狸,它们是银色的或火红的,它们窜来窜去,在干净的操场上留下许多细密的爪印。故事的开头是我自己,我必须把自己写到故事里去。我在某一天夜里遇到一位白胡子老人,就在故事开始的那一天。老人给了我一把银钥匙,银钥匙通身晶亮。白胡子老人说:“去,把那只最大的南瓜打开来。”我是用这把银钥匙打开我的南瓜的。钥匙插进南瓜之后我的南瓜就像两扇门那样十分对称地分开了。南瓜籽全掉了下来,它们在月光底下全部变成了银狐狸,它们的身姿无限柔滑,尾巴像没有温度的火苗,伴随着月亮白花花地燃烧。这群狐狸四处奔跑,替我完成了识字与识数。它们近乎魔术的手法了却了我的全部心愿。然后,天亮了,它们一起回来,重新结到瓜蔓上去,一只南瓜引发的故事,最终以千万只南瓜收场了。和种瓜得瓜一脉相通。

但是父亲没有告诉我“狐狸”的写法,而操场也面目全非了。

操场的毁坏关系到一个人,王国强。这是一个长相非常凶恶的男人。一夜的雷暴雨冲坏了他们家的猪圈。为了修理猪舍,王国强,这个狗屁东西,居然把他家的老母猪和十六只小猪崽赶到学校的操场上来了。我的光滑平整的操场表面被一群猪弄得满目疮痍。我自己都舍不得下脚,居然让猪糟蹋了,这叫我伤心。我对这群猪怒目而视,可它们不理我。老母猪的步伐又从容又安闲,就差像人一样把两只前爪背到后背上去了。而小猪崽更开心,它们围绕在老母猪周围,不时到母猪的怀里咬住奶头拱几口。

我回到家,对母亲大声说:“你看,操场全弄破了!”母亲抬头看了几眼,说:“哪儿?操场怎么会破掉?”

夏日里的阳光说刺眼就刺眼了。太阳照在操场上,那些丑陋的、纷乱的猪爪印全让太阳烤硬了,成了泥土表面的浮雕。这些猪爪印像用烙铁烙在了我的心坎上,让我感受到疼痛与褶皱,成为一种疤,抚不平了。

接下来父亲教会了我下列汉字:猪,猪崽,践踏,烙铁,疤。

还是暴雨最终抚平了操场。夏日里的暴雨一场连着一场,是暴雨与大太阳的交替完成了我们的暑期。某一天上午我惊奇地发现,操场又平复如初了,又恢复到当初可爱的样子,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了。我拿了一只小铲锹,把一些坑凹补牢了。我做得格外认真,格外小心,我一定要在这个操场上上演一回狐狸的故事。

为了防止意外,我在小巷口等待王国强。只要他答应不把猪群放到操场上来,我承诺,我送给他一只中等的南瓜。我的南瓜再有几天就长成了,它们由青变成了红色,表面上生了一层橘红色的粉屑。它们在那只大南瓜的带领下静卧在瓜藤的边沿,时刻预备着启动某一个故事。

王国强说:“小东西,你哪里有南瓜?”

我说:“我有。我种的,就在屋后的角落里头。我每天往根里头撒尿呢。”

王国强的脸上全是大人的表情。他相信我的话,这个我看得出来。但是王国强说:“小东西,说谎不长牙的。”他这么一说我就急,我说:“我带你去看。”王国强笑笑说:“看什么看?谁在乎你的南瓜。”

第二天是一个晴朗的天,一颗无限美好的太阳正准备向天空升起。我在起床之后四周转了转,八月底的清晨实在不错,有了一丝秋天的凉意,我来到屋后,再看看我的南瓜,再过两三天我真的要把它们摘下来了。

但是我的南瓜不见了。那些橘红色的大南瓜和小南瓜没有留下一颗,它们真的像一群火狐狸,说逃就逃光了,只给我留下藤蔓上的断口。我伤心地注视那些断口,这不是瓜熟蒂落的痕迹。南瓜在脱离藤蔓之际一定受到了蛮横的扭掐与拉扯。那只最大的南瓜甚至连藤蔓都不见了。那些美妙的瓜藤与瓜叶在失去南瓜之后反而失去了依附,变得丑陋而衰老了。这样的迹象使人觉得南瓜不是结在藤上的,而是相反,藤蔓是从瓜里延伸出来的。瓜被偷了,它们便失去了根。

我的心情一下子就枯萎了,上面全是断口。

父亲在门口大声喊道:“写字了!”

一见到父亲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我失声说:“全跑了。”父亲想不出什么全跑了。没有理我。

操场上洒满了阳光。操场的表面是一种早晨的表情。

南瓜是让王国强偷走的,这一点可以肯定。但是王国强在当天中午竟对我说:“小东西,南瓜呢?”他脸上的样子真让人恶心。这样的人总是别人的灾难。我没有理他。但我心中的愤怒不可遏止。我拿起一条树枝,回到操场上,沿着长方形的操场边沿划了一圈,写了这样一个古怪的字:

而后在两个对角打一个深深的“×”。

王国强跟过来。他站在操场上,就站在自己的名字里头,他反而不认识自己的名字了。他的名字和操场一样大,还打了“×”,这个太大的名字恰恰使他无法辨认了,还不如写一行“打倒王国强吃狗屁”好。但是,刚才凶猛的行动消耗了我,我提着树枝,不停地喘息。王国强恬不知耻地说:“写什么呢?”我丢下树枝,伤心不已。我走回家,我要对父亲说,写字有什么用?你给我把南瓜从他的嘴里抠出来。父亲刚好从家里出来,他显得怒气冲冲。父亲说:“哪里去了?写字了!”

为了调动我的情绪,父亲为我写下了我渴望已久的两个汉字“狐狸”。父亲微笑着对我说:“跟我读,húli。”

这个世界哪里还有狐狸?哪里还有“húli”这两个字?所有的狐狸全都沿着我的童年逃光了。天不遂人愿,这是失去狐狸的征兆之一。父亲说:“跟我读,húli。”

我读道:“母猪。”父亲说:“húli。”我说:“母猪。”父亲厉声说:“再读‘母猪’就把手伸出来!”我主动伸出巴掌。这只巴掌受到了父亲的严厉痛击。父亲说:“小东西今天中邪了!”我忍住泪。忍住疼。我知道只要把这阵疼痛忍过去,我的童年就全部结束了。疼的感觉永远是狐狸的逃逸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