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又见张爱玲 迷迭香(第2/5页)



  在她的裙摆之下,不知转晕过多少像兰成这样有钱人家的阔少爷。她的裙摆宽大,配合腰身的旋转左右摇摆,一波向右,一波向左,平静的舞池中,总会因为她的裙摆而翻腾起千层波浪。那些像兰成一样的阔少爷们,便被舞池中的波浪逐渐淹没。一捧一捧鲜艳的玫瑰,摆在酒吧间的一个角落里,堆到腐烂也没有旁人去理睬。玛丽喜欢玫瑰,只是喜欢轻轻在花束上把鼻翼稍稍展一展,她嗅着花香,然后把花瓣揉在脚下。纷扬的花瓣落在身后,她有些神经质地笑一笑,然后把身后的男人,迷得神魂颠倒。

  玛丽若是舞得累了,总会坐下来,问酒保要一杯Bloodmary,然后一边喝一边回过头来,用细长的眼睛盯着振保看。“你在偷看我?”她扬起红艳艳的唇问振保,嘴边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振保挑挑眉,不置可否。“你和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长得很像。”

  “你和胡家的少爷,是什么关系?”玛丽并不深究那个女孩子的问题,只是好奇这个。

  还未等振保回答,兰成的声音已然响了起来。

  “玛丽!你在这里!”兰成似乎是有些不悦,他看见玛丽撇开自己,却和振保聊开了,脸上媚意十足,分明是带着什么企图。“这是振保,替我父亲打理生意的。”

  “哦……”玛丽放下酒杯,从高脚椅上跳了下来。那个“哦”字说得半酥半媚,她的睫毛轻轻地放下,再从另外一个角度抬起。振保已经感觉到这双眼睛在自己身上流转的深意。

  他面无表情地从椅背上拿起自己的外套,默默地退了出去。

  兰成的眼睛,却丝毫不曾往他的背影上瞧。

  振保一夜未眠。这种莫名的情绪围绕着他整个夜晚。就仿佛全身心都被百乐门的烟雾和歌舞包围,可是他又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些表象并不是缠绕他的因素,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玛丽的那一张脸,那张和阿香一模一样的脸。

  他辗转地翻了个身,黑暗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怂恿道:“去,去看她!”振保不知道这个声音从哪里来,或者说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那么强烈探究的心声。与其这样彻夜不眠,不如去寻个究竟吧。他披上风衣,决意出门。

  振保黑色的风衣飘扬在暗夜的上海。十里洋场的喧闹带着浮躁与奢靡的气息,让他有些反胃。那些公子少爷们的玩乐,虚假的笑容里浮现的肉欲和贪婪,还有那些建立在金钱上的爱情,他坐在百乐门的舞台之下,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这个虚伪的上海滩,什么时候才能让他停止心中的那个强烈的恨意?他又想起了那双和玛丽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还有比她更加清纯的笑靥,心下一沉,脚步变得有些匆忙了起来。

  寂静的夜中偶尔传来一声声犬吠。振保一边匆匆赶路一边在心里编排着即将见到林妈时要说的来访理由。

  门敲得不紧不慢,可振保的心里却急于知道答案。

  沉寂了许久之后,终于见到了一点亮光自黑暗处蔓延。振保仿佛盼见了救命稻草一般,踏上前。

  林妈开了门,见是振保,脸上露出迷茫的询问。“这么晚了……你这是?”

  “突然想来见见阿香。”振保跨进门,又探了半个身子出去,冲林妈点点头:“看她一眼就走。”说着不等林妈回答,便径直打开阿香的房门。

  “呜……”黑暗中雪纳瑞轻轻地警醒了起来嗅到来人的气味,这才又静静地伏了下去。

  屋内并没有点灯,振保藉着月光看见阿香着一袭白色的丝制睡衣,正睡得香甜。长长的睫毛妥帖地伏在眉弯之下,连闭合的眼睑都显得纯洁无瑕,仿佛月光下圣洁的精灵。

  她毕竟和玛丽是不同的。

  振保松了口气,从屋内退了出来,轻轻带上房门,冲着赶来的林妈抱歉地笑了笑。

  大厅里的姜花尚算新鲜,发出淡淡宜人的香气。振保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捻上一朵洁白的姜花,放在手心。然后同林妈告了别,踏着晨曦而去了。

  06

  兰成每每约了振保再去百乐门,往往会被胡老爷喝住。或是横插一事,要找振保帮忙打理洋行的事宜;或是唤兰成责问他近期的挥霍用度;实在禁不住他们要出门,胡老爷只能拉下脸来,冲兰成吐了口唾沫道:“好生别带坏了振保,我眼下就他一个可以信得过的人!你要跟他多请教些洋文,别老惦记着那些舞娘的模样!看看人家和你一般大小,早已老练成事,你除了能败坏我胡家的脸面,还懂什么?懂什么!”

  兰成嬉皮笑脸,只含混着答应了事。

  还是去百乐门。

  他吩咐家中的小厮订好了一大束玫瑰,别上自己的名牌,送到玛丽小姐处。

  有时候还会别出心裁地写上一两句话。比如“比玫瑰更美的花儿”或者是“爱你的心堪比玫瑰”等。

  可是自从胡公子有一次偶然经过后台的垃圾箱,在里面探了个头扔烟蒂,却发现自己送的名牌被扔在一束新鲜的玫瑰之上。那些还算干净的字体变得别样扭曲起来。

  问了别家的公子,人家暗地嘲笑他的句子实在太过俗艳——总要写得文艺些才好吧?

  于是他只好去求振保,苦着一张脸,捏着空白的卡片,将它递到振保跟前。

  伏案工作的振保无奈地抬头看他一眼,眉头挤成了小山川。他替兰成写:“你在的时候,你是一切;你不在的时候,一切是你。”

  那几行字落下,兰成道了谢,欢天喜地去了。振保埋下头去继续对付那些只有他看得懂的数字,那些汇票,那些密密麻麻象征财富和地位的条款,双眸中隐忍的仇恨叫他不得不将这些一一消化。只是偶尔乏了的时候,他站起身掏出衣兜内一把干枯的姜花,才会惆怅地叹一口气。因为他并不知道,写下方才那句话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玛丽,还是阿香。

  仍然是百乐门。

  蓬嚓嚓的舞曲奏响了起来。兰成却寻不找玛丽。

  金大班说最近不知道为什么,送花的公子哥儿欲发多了,还凑了些愈发酸腐的句子。她斜乜着眼睛瞧着兰成道:“有那个闲钱,不如请我吃杯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