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3页)



  学校食堂的伙食也很糟糕(不糟糕就不叫大学食堂了),石燕以前在高中住读的时候,伙食也不怎么好,但她每周都可以回家去带些菜来吃,现在离得远了,没办法经常回家带菜了,只好吃食堂伙食。也算因祸得福,她一直保持着苗条的身材。

  那时想到要在C省师院待四年,她心里就充满了绝望,恨不得退了学回去复读,特别是一年之后她听说有几个去年没考好的同学,跑到外省亲戚家住着,在当地的高中借读一年,今年竟考上了赫赫有名的A大、B大、E大,她悔之莫及。早知如此,真不该到这里来读书的。人家读了这一年,进了名校。她也读了一年,但不过就是从D大的大一读到了D大的大二。

  她想退学,然后跟那些复读的同学一样,找个亲戚家住着,到那里去参加高考,就当她那级没跳吧,再考一次年龄应该还不算大。但C省师院为了保证中学师资,对学籍管理有很严格的规定,学生没有正当理由一律不准退学,如果擅自离校的话,以后永远不准参加高考。她打听了一下何为“正当理由”,结果发现几乎没有哪个理由是正当的,除非你得了不治之症,命在旦夕。

  这一下彻底完蛋了!她感觉就像一不小心跟人签了卖身契约,从此被人卖进了窑子一样,而且这个窑子还不是一般的窑子,完全是官办的窑子,你有钱都赎不了身。即便你私自从窑子里逃出去,也没人敢收留你,因为官府已经跟各方面打过招呼了,就像在你脸上烫了金一样,谁都知道你是从官府的窑子里逃出来的,谁都不敢收留你,最终你还得乖乖地回到官府的窑子里来。

  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考研究生,唯一的诉苦对象就是黄海,因为黄海也跟她一样苦大仇深,有倒不尽的苦水。但在石燕看来,黄海的苦简直算不上什么“苦”,考上了A大,住在F市那样的大城市里,A大的校园又那么美丽,他还有什么痛苦的?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是她去了这么好的大学,她早就笑得合不拢嘴了,还诉个什么苦?

  她估计黄海也在心里骂她“无病呻吟”,可能在黄海看来,她又没遭产钳夹一家伙,脸部的骨头又没被夹变形,又没经历失恋的打击,她苦个什么?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他长得跟她一样,他早就笑得合不拢嘴了,还诉个什么苦?

  她一方面为人与人之间的这种无法沟通遗憾,一方面又尽情利用这种不能沟通,因为她诉苦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让谁来理解她,安慰她,而是出出气,图个嘴巴快活。如果有名校生来安慰她,开解她,她可能会心生反感:“你当然想得开啰,反正又不是你窝在这么个破学校里,高调谁不会唱?等你落到我这个境地了,再来告诉我应该怎么对待这一切。”

  但如果是破校生来安慰她,她又会觉得惨不忍闻,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考上一个破校就自满自足了?那今生还能有什么大造化?

  于是她跟很多同学都慢慢疏远了,但跟黄海却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仔细想想,可能是因为别的同学都是诉甜,只有黄海才是诉苦。诉甜的同学进的学校都比她好,所以每当那些同学讲起自己学校的事时,她就很难受,好像人家在向她炫耀一样。

  她打不起精神来给他们回信,回什么呢?也把自己的学校生活讲一通?有什么好讲的?就算好上了天,也只是个C省师院,怎么能跟A大B大E大们相比?更何况还没好上天,而是坏下了地。她不想昧着良心把自己的学校夸一通,谁跟谁呀?难道别人还不知道你这学校有多么破吗?她也不想在信里对别人的学校表示羡慕和嫉妒,更不想对别人的学校由衷地赞赏几句。总而言之,她不想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比C省师院好的学校,不幸的是,她已经知道一些了,那她至少不想一遍遍听人描述那些学校的好。

  她常常是拖好久才回信,回也只简简单单说两句,还常常是不回。慢慢的,大家就不给她写信了。到大二的时候,她那些考进了名校的老同学只剩下黄海还在跟她通信了。

  这让她好有一番感慨:以前总听说“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那时还以为人们真的是这么趋炎附势,巴结富人呢。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穷人不是没人问,其实大家还是很喜欢去“问问”穷人的,至少可以向穷人炫耀一下自己的财富,但穷人不想跟那些富过他们的人来往,免得相形见绌。而富人住在深山里,他那大房子和万贯家财如果不拿出来显摆一下,有谁知道?当然要竭力邀请大家去他那里玩,于是就显得大家都愿意跟富人打交道了。

  她现在是“穷居深山”,所以从主观上客观上都不愿跟人来往。黄海是她跟名校之间唯一的交往,因为黄海写给她的信很特别,从来没安慰开解过她,每次写信基本都是自说自话,上来就诉苦,诉完了就结束。后来苦诉得差不多了,他们的通信就慢慢脱离自己,脱离现实,变得像社论一样,都是泛泛而谈,诉苦不再是诉具体的苦,个人的苦,而是诉抽象的苦,大众的苦。黄海一般是诉丑人的苦,而石燕就诉充军的苦。两人嬉笑怒骂,恣意妄为,就像是在写日记一样,仿佛唯一的读者就是自己。

  那时还没听说过什么电子邮件,两人的通信都是手写邮寄,所有的信件都是送到宿舍楼的看门人那里,然后收信人自己去取。于是大家都知道石燕有个在名校读书的男朋友,她声明了几次,说不是她的男朋友,大家都不相信,说如果不是男朋友,谁还有那个闲心每周写封信来?

  大家都很羡慕她有个名校男友,但大家都不看好这件事,说像他们这样一南一北的,男友迟早会把她丢掉,因为男人花着呢,尤其是这种身居闹市的名校男友,身边该有多少女生围着呀。

  她懒得跟那些人解释,也不再声明黄海不是她的男朋友,反正离得这么远,黄海就只是一个名校生,雷打不动地一周一封信,多么浪漫,多么诗意啊!

  大家一致认为她的男朋友长得很HANDSOME。那时还不流行“帅”这个词,女生中间也没人敢承认自己好色,所以连“英俊”这样的词都不好意思用。仗着都是学了几天外语的,凡是说不出口的话一律用英语代替,让英国佬们去脸红。所以大家都说她的男朋友很HANDSOME,可惜班上的同学有很多都发不准这个HANDSOME的音,听上去就像是“憨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