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山楂树之恋》 9、谈爱的缺憾美(第2/3页)



  (通过译文来研究外国诗,本来就是一件危险的事,因为“诗因翻译而失落”,大家只要读一读《静夜思》的英文译文,就知道翻译可以把多少诗搞失落了。而不读原文,也不读译文,甚至连详细点的介绍都不读,就堂而皇之地谈论外国名诗,是某几个诗人的共同特点,谈但丁的没有读过/懂但丁,谈荷尔德林的没有读过/懂荷尔德林。以这样浮躁的态度、肤浅的知识来搞诗歌创作,也许只丢他们自己的人,但还要出来评论他人的作品,就真的应了那句话:一知半解,却自以为是,且好为人师。)

  那么荷尔德林的诗剧《恩培多克勒》究竟有没有“演绎”“适时而纯洁的死亡”这一观念呢?还是让我们来看看这个诗剧究竟在讲什么。

  恩培多克勒是公元五世纪的希腊哲学家,他认为万物皆由水、土、火、气四者构成,再加上“爱”与“憎”,将这四者结合或者分开,就构成了我们的世界。据说他是最后一个用韵文写作的哲学家,他的生平也富于神话色彩,关于他的死,就有不下四种说法,往往带有讽刺意味。比如他声称他曾是一条鱼,便有人给他编出一个在水里淹死的结局;他说他能跟神灵交流,便有人给他编出一个因失去言语(word)功能而跳进埃特纳火山自尽的结局。

  在荷尔德林的诗剧《恩培多克勒之死》(DerToddesEmpedokles)里,恩培多克勒是跳进埃特纳火山自尽的。荷尔德林很推崇古希腊悲剧,翻译过索福克勒斯的《奥狄浦斯王》和《安提戈涅》。他写的《恩培多克勒之死》,符合最严格意义上的“悲剧”定义,即写人物运势上的(突然)由好变坏,这个变化往往是由于人物自身的悲剧性过失造成的,亚里士多德认为只有这样的才算悲剧(tragedy),那种被命运铁拳击中的只能叫misadventure,大概相当于我们俗话所说的“运气不好”。

  恩培多克勒的悲剧性过失就是他的傲慢,表现在他对神的质疑,对他人的不尊重,最终落得丧失言语(word),跳进火山自焚的下场。有人把他的死看成是“弃旧图新”,比喻新事物的到来必须以彻底毁灭旧事物为代价,有的人认为他的死是诗人失去创作激情和能力之后的必然结果,还有的人认为他的死是为了证明自己长生不死的神性。不管各家各派怎么理解,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自动赴死的。他的死可以说“适时”,但“纯洁”所指为何,我就不太清楚了,可能是“使之纯洁”的意思,也就是说恩培多克勒的自杀“赎”了他的悲剧性过失。

  荷尔德林笔下的恩培多克勒是自动赴死的,燎原用“适时而纯洁的死亡”评论过的两位诗人也是自动赴死的,说明“适时而纯洁的死亡”指的是自杀,是用自动赴死的方式来解决问题。那么用“适时而纯洁的死亡”来形容《山楂树之恋》里的老三显然是不正确的,因为老三并没有自动赴死,他“不怕死”,但也“不想死”,是疾病夺取了他的生命。

  老巢的伪命题不适用于老三,那么是不是就适用于其它人呢?显然也不适用。我不知道巢诗人的爱情生活是怎样的,究竟是因为某一方“适时而纯洁的死亡”所以还保持着爱情,还是因为双方都健在因此爱情已经没了,至少用我自己做例子,我不认为我或者黄颜应该死掉一个才能保持我们的爱情,我也不认为我们之间的爱情因为我们两个人都健在就消失掉了。

  不错,我们已经结了婚,住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同床共枕,不会每次见到彼此都心儿砰砰乱跳了,但如果你就此断定我们的爱情已经不存在了,那是不正确的,因为爱情并不仅仅是心儿砰砰乱跳。在人生的不同阶段,爱情的表现形式可以是不同的。有人说过,到了白发苍苍的老年,如果夫妻两人还能互相搀扶着上医院,那就是爱情。

  当然有人要说,那哪是爱情?那是亲情。但这不都是个定义问题吗?一百个人可以对爱情下一百五十个定义,把爱情的定义弄那么窄,当然就很难找到爱情了。

  巢诗人没有定义他这个伪命题中的“爱情”究竟是什么,不过我们可以从他伪命题的后半部分推测出来,那就是必须用自杀来保鲜的一种感情。如果这也叫爱情,那我们可以说,这种“爱情”不仅脆弱娇嫩,也很病态,相信世界上没有多少人会这样定义爱情,更没有多少人会实践这一定义。

  当然,巢诗人可以说他的伪命题不是针对生活本身,而是是针对文学创作来说的,也就是说,他的意思是“如果想写出感人的爱情故事,就必须让恋爱中的某一方死掉”。

  不容置疑,爱与死曾经是文学创作中的一个重要主题,为爱殉情曾有过进步意义,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揭露了封建家族世仇的残酷和危害,《梁山伯与祝英台》抨击了门当户对婚姻观的落后。但时至今日,为爱赴死已经没有任何进步意义了,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还提出“爱情要求适时而纯洁的死亡”这种伪命题,正应了巢诗人自己的评语:陈旧。

  巢诗人试图用静秋的话来证明自己伪命题的正确,静秋在回答网友“你是怎样度过这些年”的问题时说:“我总是安慰我自己,我跟老三不能长久地生活在一起,也许是件好事,这样我们就不会磕磕碰碰,为柴米油盐的事呕气吵架,他在我心目中就永远是美好的,我在他心目中也永远是美好的,我永远也不用担心他会变心了。”

  巢诗人注意到了静秋这段话,说明还是做了一点功课的,因为这不是《山楂树之恋》原文中的,而是静秋答网友时说的。但巢诗人的功课做得很浅表,只看到了话语的相似,没看到他跟静秋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审美主体,反映的是完全不同的审美能力和审美观念。

  所谓“审美”,用我们草根的话来说,就是判断一个事物美不美,就是欣赏美。美的事物是客观存在的,但审美却是一个主观过程。一个人认为一个事物美不美,不光跟这个事物本身有关,也跟这个人的审美观和审美能力有关,而后两者更重要,即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也就是“这个世界并不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对于老三和静秋的爱情故事而言,静秋是三十年前直接遭受命运铁拳打击的人,而巢诗人只是三十年后的一个读者,这是当事人和旁观者的区别,是本质的区别。静秋在失去老三之后,用“也许是件好事”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是一种高层次的审美,即从不幸的遭遇中提取正面的因素,鼓励自己乐观地对待生活。她欣赏到的美,是爱的缺憾美。谁也不希望自己的爱情有缺憾,但世界上的事,往往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对静秋来说,事实就是老三因病去世了,她的爱情不可避免的有了一个无法弥补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