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冷(第6/7页)

“哼,甭管什么‘大’,都甭考了!”韩太太沉默了片刻,才说,脸上阴沉沉的。

“那怎么行呢?”韩子奇从沉思中被她惊醒了。

“怎么不行?一个姑娘家,能上完高中,也就足矣!眼瞅着大了,聘个人家儿,我也就踏实了,免得老在外头疯,想拴都拴不住!上大学有什么用?说洋话有什么用?你还想把她送到外国去是怎么着?”

“我……我根本就没这么想!”韩子奇急了,“我只是想满足她的要求,也了却我的心愿!这孩子是个好材料,是块璞玉,玉不琢不成器,我们做父母的有责任成全她,不能让她半途而废,误了一辈子的前程!我……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啊!”

“儿子不也只有一个吗?”韩太太突然反问,“天星就是半途而废,误了一辈子的前程,你怎么不说啊?他和新月一样,都是你的骨血!”

韩子奇竟被她问住了。

韩太太一提起天星,就勾起了满腹伤感:“一样的儿女,你没一样地待承啊!是天星这孩子笨吗?不争气吗?让他考大学了吗?连高中都没考,就进厂当学徒去了,那年,他才十五啊……”

各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她说起伤心往事,眼圈儿就红了,扑簌簌落下泪来。

“你别说了……”韩子奇惭愧地垂下头,两手托着脸,十个手指头揉搓着那黧黑的、皱纹交错的额头。妻子的话,打在他的心上,触及了他的痛处,“别说了!一想起天星的辍学,我就心跳,是我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可我当时……唉,天星没赶上好‘腮拜卜’(机遇),人的一生,成功或者失败,常常要看机遇,命运很难掌握在自己手里!”

“好‘腮拜卜’都给了新月了,钱尽着她花,学尽着她上,可是,她能替得了她哥吗?”韩太太擦着泪,喃喃地说,“我不是不疼新月,不是重男轻女,姑娘终究是个姑娘,她替不了儿子啊!”

“人生在世,谁也替不了谁;生儿育女,不是为了父母,是为了儿女自己,各人的路,让他们自己闯去吧!”韩子奇转过脸来,看着妻子,“我已经耽误了儿子,不能再耽误女儿了!”

韩太太刚才听到韩子奇痛苦的自责,也曾感到一丝安慰,却不料丈夫的话题一转,九九归一又落在新月身上,他心里最占地方的还是新月!

韩太太突然冷静了,她不再伤心落泪,不再提那些已成定局无可挽回的往事,更关心的是现在。她准备结束这场谈判了,冷冷地说:“半夜三更的,你跟我软磨硬泡,不就是要我一句话吗?我今儿就是不吐口儿,你又能怎么着呢?有胆量,你就真的自个儿做主去,甭跟我商量!”

“别……别这样,我求你!”韩子奇面对妻子的强硬态度,竟是如此的软弱,他压低了声音,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的脸,苦苦地哀求,“新月正面临着升学考试,在这种时候,气可鼓而不可泄,我们怎么能忍心给她当头泼一盆冷水?孩子还小,她感情上受不了!你无论怎么对待我都可以,别这么折磨孩子!让她上大学,这不是今天才想到的,我们举过意,许过‘口唤’(许诺),我们不能违背自己的许诺!我求你了……”

韩子奇那张痛苦的脸,肌肉在抽动,一双沉陷的眼睛,埋藏着悔恨,潜伏着恐惧,又闪烁着希冀和追求,他从椅子上欠起身,手扶着妻子倚着的床头铜栏杆,几乎要向她下跪了!

韩太太斜靠在床栏上,翻翻眼皮儿瞅瞅韩子奇,也并没有阻拦他,似乎觉得丈夫真的对她跪一跪也无不可。

“‘口唤’?你还记着呢?你倒真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我今儿也要你一个‘口唤’!”她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一下子把话题扯得很远,和刚才争论的内容简直难以找到直接的关联,“天星都二十五了,你还记着吗?”

“当然记着,”韩子奇说,“他是三五年生的嘛,二十五了,生日都过去了……”

“我没说生日,一顿打卤面吃不吃的不当紧!他眼瞅着也有一件大事儿,你想到过吗?”

“什么事儿?”韩子奇一时摸不着头脑。

“男大当婚,该准备娶儿媳妇了。你想让他耗到什么时候?”

“噢!”韩子奇这才意识到这的确也是一件大事儿,“可是,他不是还没对象吗?”

“哼,你不管,我还能不管吗?耽误了儿子,不能再耽误孙子,我张罗着呢!跟你打个招呼,是想商量商量钱的事儿。儿子结婚,可不能像当初你娶我的时候那样穷凑合。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得大办,你准备破费吧!”

“得多少钱?”韩子奇下意识地抬手摸摸中山装上衣口袋,似乎想立即点出钱来。一种长久以来的负债感,使他巴不得要向儿子表达他偿还的诚意。

“你照这个数吧!”她伸出两个指头。

“两千?”他一愣,“要这么多?我拿不出来……”

“你上馆子胡吃海塞的钱,拿得出来;供女儿上高中,又要上大学,月月年年都是钱赔着,拿得出来;到了儿子身上,哼,拿不出来了!”

“这……你明明知道,我没有存款,每月的工资是有数的,家里只剩个空架子,这房子又不能卖!”

“你不是还趁点儿东西吗?要是真心疼儿子,就把心尖儿上的肉,割下那么一点儿……”

韩子奇的脸色变了。他没想到妻子会朝他这么进攻,触及了他心中的另一个敏感区。那是他的隐私,他的秘密,他的精神支柱,生命的组成部分,多年来与世隔绝、无人涉足的一个小天地,说是他的“心尖儿”也毫不过分!现在,妻子的手朝这里伸来了!

“那不行,决不行,我舍不得!”他战栗着说,要撤退。

“那,你舍得让新月失学吗?”她稳操胜券地从另一个方向堵击。

他愣住了。原来,这是一场赤裸裸的交易!

进退维谷,走投无路。他不能接受投降条件,只想找一些托词:“不,你听我说,那不行。外面谁都知道我早就‘破产’了,要不然,公私合营的时候准得给我划个资本家!可我现在是国家干部,那些东西……万一漏出风去,说不清,道不明,人家会说我什么?我……我就完了!”

“没那么邪乎!”她镇静地说,根本不为他那耸人听闻的言词所动,似乎一切都早已想到了,未雨绸缪,万无一失,“我哪儿能毁了你?你是咱家的靠山!这事儿不用你出面,也不用我出面,自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来管闲事。你呢?什么也不用管,把那屋的门给我开开,你的事儿就算办完了。往后,娶儿媳妇的前前后后一大摊子事儿,都不用你操心了!”